继续看书
言卿:“?”
她眉梢高高一挑,心想,果然。
不过,又忍不住仔细盯着这位孙娘子看了看。
这人至少得有三十多岁,甚至没准得有四十多岁,看起来像一位长辈。
只是,
她眼底划过一抹思量。
而此时,孙娘子也徐徐开口,
“说来也巧,之前因家中出了一些小事,我这一走便是一年多,直至昨夜回到嵊唐后,才听闻官媒派人过来,且蘅哥儿家中竟然还多了一位妻主。”
“据传日前蘅哥儿曾回来一趟,也不知是怎的,竟惹了妹妹不喜,还曾为此挨过一顿鞭刑?”
言卿想起江斯蘅那件渗血的黑衣,想起那些曾沾在自己手上的血迹。
她眉心轻拧,旋即问:“所以您这趟过来,是想为蘅哥儿出头?”
孙娘子一怔,而后又是一笑,“想来妹妹应当知晓,蘅哥儿这几年一直在为我那赤牙钱庄做事,他便是没有功劳,也有苦劳。”
“我实在是不忍他受那些皮肉苦,这才想来劝说一番,还请妹妹看在我的面子上,往后对他善待着些。”
言卿:“?”
突然那眼神子就有点奇怪了。
她不禁重新审视这位孙娘子。
而一旁,那脆皮儿少年江雪翎一听孙娘子这话,唰地一下,顷刻之间就变了脸色。
他猛地看向言卿,心中也满是不安,不知不觉,一行冷汗已经顺着少年的面庞流淌而下。
言卿古怪一笑,突然拍了拍少年的肩膀,而后一步上前,“您这人还真是挺有意思呢。”
孙娘子微微扬眉,“不知此话何来?”
言卿笑得越发古怪,“这左一个蘅哥儿,右一个蘅哥儿,乍一听,好像您全是在为蘅哥儿着想,全是在为蘅哥儿考虑,可我怎么觉得,你是没安好心呢?”
孙娘子不禁一愣,
而言卿已长吁口气,她身形一晃,斜倚在自家墙壁上。
“您今日来此应当提前打听过,知晓我是什么性格,又到底是什么脾气。”
“不提别的,就你刚才那些话,一旦落入我耳中,蘅哥儿他怕是不死也得残。”
“难道在你们这些人看来,我当真就长了一副蠢人样儿,就那么好忽悠?”
言卿又忍不住笑了,原主那脾气狗见了都得直摇头,没事都能搞出一点事情来。
她哪怕并未继承原主的回忆,但也从些许细节推测得出,那就是一个人渣,渣女,而且还是个家暴犯!
脾气不好,又凶又恶,好比江雪翎、江斯蘅,这哥俩身上那些伤,十有八九全是原主干的。
就这么一个人,乍一听,别的女人竟然亲亲热热地管自家夫君叫“蘅哥儿”,还一口一个不忍,甚至贴脸开大,说什么让她看在她的面子上,往后对蘅哥儿善待些?
呵,言卿敢打赌,倘若原主还活着,倘若今日在这里的人是原主,善待?
不抽死蘅哥儿就算不错了!不弄死那个江老四都算她输!
而这孙娘子显然明知原主是什么性情,却还是故意弄了这一出儿,又能是什么好心?
“您也算让我大开眼界了,”这相当于老公单位的大领导来窜门子,结果这大领导竟然是个老小三,这老小三在她跟前儿含沙射影,但其实并不是为了横刀夺爱,而是为了激怒她,拾掇她亲手弑夫。
反转,太反转了。
言卿又呵呵一声,“话不投机半句多,您慢走,寒舍简陋,恕不招待了。”
孙娘子神色一凝,本是一副温柔模样,但此刻那份温柔淡了淡,眉眼间溢出几分凌厉来。
末了,她又是一笑,“倒是小瞧你了。”
言卿挑眉,“同样是人,你也没比我多生几个脑子,承让了。”
孙娘子:“……”
又沉默片刻,才道:“也罢,那便叨扰了,有缘再见。”
再见?
不,
最好再也别见!
…
孙娘子这些人就这么走了,只是下山路上,那马车帘子垂挂而下,没人见到,她脸色早已铁青。
那副阴沉模样,同此前温婉贤淑的样子大相径庭,简直就是判若两人。
而江家这边,老族长心有余悸,等回过神后,才发现自己早已不知不觉地吓出一身的冷汗。
他攥着袖子蹭了一把脸,这才又战战兢兢地看向那位言小娘子。
方才那短暂交锋,甭看只是几句话的功夫,然而一个弄不好,这可是要出人命的。
只是老族长也想不通,那孙娘子到底是怎么回事?
不是对蘅哥儿有知遇之恩吗?
此前也一直相安无事,
这怎么突然之间就包藏祸心?这完全是把软刀子,一下子就对准了蘅哥儿的面门。
为夫者求存不易,女子为妻,妻为尊,轻易便可定他们生死。
甭提是出了这种事,人家都找上门含沙射影了,就算没有这一出,那也是想打就打想杀就杀的,轻而易举就能把人弄死,还不用负任何责任。
但更令老族长想不通的是,这言小娘子,以前有这么伶俐吗?有这么聪明吗?
孙娘子那些潜台词,就连老族长,一开始都没能听明白,也是在言卿开口后,他才心有余悸地反应过来。
“这……言小娘子?”
察觉气氛不对,老族长战战兢兢,心里也忍不住担忧。
言卿正一脸沉思,
她回过神后,长吁口气,接着又皱了皱眉。
“族长爷爷。”
“啊,啊?”
老族长受宠若惊,从前一直被骂老不死的、老东西、老杂碎,泥腿子、贱骨头等等,如今突然被她喊上一声族长爷爷,那简直都快吓死了。
毛骨悚然!
但言卿心里揣着事儿,脑子里头也正在琢磨着,并未注意老族长的诚惶诚恐。
她思忖道:“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?这个腿脚快的,尽快下山,让蘅哥儿回来一趟。”
老族长又是一怔。
完了!
高兴太早,这言小娘子到底还是气疯了吗?
《女权至上!家有六个美男是什么体验言卿江雪翎无删减全文》精彩片段
言卿:“?”
她眉梢高高一挑,心想,果然。
不过,又忍不住仔细盯着这位孙娘子看了看。
这人至少得有三十多岁,甚至没准得有四十多岁,看起来像一位长辈。
只是,
她眼底划过一抹思量。
而此时,孙娘子也徐徐开口,
“说来也巧,之前因家中出了一些小事,我这一走便是一年多,直至昨夜回到嵊唐后,才听闻官媒派人过来,且蘅哥儿家中竟然还多了一位妻主。”
“据传日前蘅哥儿曾回来一趟,也不知是怎的,竟惹了妹妹不喜,还曾为此挨过一顿鞭刑?”
言卿想起江斯蘅那件渗血的黑衣,想起那些曾沾在自己手上的血迹。
她眉心轻拧,旋即问:“所以您这趟过来,是想为蘅哥儿出头?”
孙娘子一怔,而后又是一笑,“想来妹妹应当知晓,蘅哥儿这几年一直在为我那赤牙钱庄做事,他便是没有功劳,也有苦劳。”
“我实在是不忍他受那些皮肉苦,这才想来劝说一番,还请妹妹看在我的面子上,往后对他善待着些。”
言卿:“?”
突然那眼神子就有点奇怪了。
她不禁重新审视这位孙娘子。
而一旁,那脆皮儿少年江雪翎一听孙娘子这话,唰地一下,顷刻之间就变了脸色。
他猛地看向言卿,心中也满是不安,不知不觉,一行冷汗已经顺着少年的面庞流淌而下。
言卿古怪一笑,突然拍了拍少年的肩膀,而后一步上前,“您这人还真是挺有意思呢。”
孙娘子微微扬眉,“不知此话何来?”
言卿笑得越发古怪,“这左一个蘅哥儿,右一个蘅哥儿,乍一听,好像您全是在为蘅哥儿着想,全是在为蘅哥儿考虑,可我怎么觉得,你是没安好心呢?”
孙娘子不禁一愣,
而言卿已长吁口气,她身形一晃,斜倚在自家墙壁上。
“您今日来此应当提前打听过,知晓我是什么性格,又到底是什么脾气。”
“不提别的,就你刚才那些话,一旦落入我耳中,蘅哥儿他怕是不死也得残。”
“难道在你们这些人看来,我当真就长了一副蠢人样儿,就那么好忽悠?”
言卿又忍不住笑了,原主那脾气狗见了都得直摇头,没事都能搞出一点事情来。
她哪怕并未继承原主的回忆,但也从些许细节推测得出,那就是一个人渣,渣女,而且还是个家暴犯!
脾气不好,又凶又恶,好比江雪翎、江斯蘅,这哥俩身上那些伤,十有八九全是原主干的。
就这么一个人,乍一听,别的女人竟然亲亲热热地管自家夫君叫“蘅哥儿”,还一口一个不忍,甚至贴脸开大,说什么让她看在她的面子上,往后对蘅哥儿善待些?
呵,言卿敢打赌,倘若原主还活着,倘若今日在这里的人是原主,善待?
不抽死蘅哥儿就算不错了!不弄死那个江老四都算她输!
而这孙娘子显然明知原主是什么性情,却还是故意弄了这一出儿,又能是什么好心?
“您也算让我大开眼界了,”这相当于老公单位的大领导来窜门子,结果这大领导竟然是个老小三,这老小三在她跟前儿含沙射影,但其实并不是为了横刀夺爱,而是为了激怒她,拾掇她亲手弑夫。
反转,太反转了。
言卿又呵呵一声,“话不投机半句多,您慢走,寒舍简陋,恕不招待了。”
孙娘子神色一凝,本是一副温柔模样,但此刻那份温柔淡了淡,眉眼间溢出几分凌厉来。
末了,她又是一笑,“倒是小瞧你了。”
言卿挑眉,“同样是人,你也没比我多生几个脑子,承让了。”
孙娘子:“……”
又沉默片刻,才道:“也罢,那便叨扰了,有缘再见。”
再见?
不,
最好再也别见!
…
孙娘子这些人就这么走了,只是下山路上,那马车帘子垂挂而下,没人见到,她脸色早已铁青。
那副阴沉模样,同此前温婉贤淑的样子大相径庭,简直就是判若两人。
而江家这边,老族长心有余悸,等回过神后,才发现自己早已不知不觉地吓出一身的冷汗。
他攥着袖子蹭了一把脸,这才又战战兢兢地看向那位言小娘子。
方才那短暂交锋,甭看只是几句话的功夫,然而一个弄不好,这可是要出人命的。
只是老族长也想不通,那孙娘子到底是怎么回事?
不是对蘅哥儿有知遇之恩吗?
此前也一直相安无事,
这怎么突然之间就包藏祸心?这完全是把软刀子,一下子就对准了蘅哥儿的面门。
为夫者求存不易,女子为妻,妻为尊,轻易便可定他们生死。
甭提是出了这种事,人家都找上门含沙射影了,就算没有这一出,那也是想打就打想杀就杀的,轻而易举就能把人弄死,还不用负任何责任。
但更令老族长想不通的是,这言小娘子,以前有这么伶俐吗?有这么聪明吗?
孙娘子那些潜台词,就连老族长,一开始都没能听明白,也是在言卿开口后,他才心有余悸地反应过来。
“这……言小娘子?”
察觉气氛不对,老族长战战兢兢,心里也忍不住担忧。
言卿正一脸沉思,
她回过神后,长吁口气,接着又皱了皱眉。
“族长爷爷。”
“啊,啊?”
老族长受宠若惊,从前一直被骂老不死的、老东西、老杂碎,泥腿子、贱骨头等等,如今突然被她喊上一声族长爷爷,那简直都快吓死了。
毛骨悚然!
但言卿心里揣着事儿,脑子里头也正在琢磨着,并未注意老族长的诚惶诚恐。
她思忖道:“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?这个腿脚快的,尽快下山,让蘅哥儿回来一趟。”
老族长又是一怔。
完了!
高兴太早,这言小娘子到底还是气疯了吗?
天色是昏沉的,乌云再度笼罩了此地,大片阴霾下是无尽的压抑。
村子后方直通后山,那深山老林中,埋藏着一座又一座坟丘,粗略一看怕是要有七八十个,密密麻麻的连成了一片。
其中甚至还有江家老大、老三,这两人的坟墓。一座坟墓下葬着的是残尸,而另一座坟是尸骨无存的衣冠冢。
此刻老族长一脸沧桑,那模样仿佛苍老了许多岁,眉眼之中尽是暗无天日的阴霾。
他老泪纵横,而其余族人们正在挥舞着铁铲,忙着为那位桐哥儿下葬。
“桐哥儿……桐哥儿!!”有人扑在一旁,手里紧紧握着一抔土,看着那已被族人放入土穴之中的尸首,已是泣不成声。
这位是桐哥儿的亲族。
江斯蘅照旧是那副俊美阴柔的模样,手中握一把铁铲,身上全是土,
他恍惚一抬头,突然想起一年前,也想起了半年前,他江家也曾在此埋葬过自家血亲。
一次葬了他大哥,一次葬了他三哥。
自从那些妻主来到这里后,几乎每隔一阵子,便要上演类似的一幕。
那位族人最终哭晕了过去,桐哥儿已下葬,这山上又多了一座荒凉的坟丘,族人们则心事重重。
许久,老族长才道:“都散了吧。”
他沙哑地说:“今日林娘子死了一位夫侍,怕是又要闹上几日,介时……”
他看向几名年轻的族人,那些全是侍奉林娘子的人。
“你们……”
老族长正要开口,却听一人惨笑,
“老族长,您放心,不过是再熬一熬,熬得久了,也就解脱了。”
因为时日一长,总会一死,
只是在全部死绝前,他们总归有几分顾忌,生怕殃及亲友,生怕连累同族,也只能强撑着抵挡几分,想为其他人拖延一二,就算没了他们,也还会有其他人。
那些妻主的欲,永远都没法填满。
老族长颓然许久,最终重重拍拍那人的肩膀,但心中却满是涩然,满是艰难。
江家。
言卿回来后,就沉默着进了门,她坐在那张小破床上,人还有些恍惚。
明明就在昨天她还曾想离开这个地方,可怎的,又突然揽起这些烂摊子?
竟然在这里安了家?
她迷茫片刻,又强打起精神。
“想那些也没用,反正就算重来一回,也还是一样,还是这个选择,还是这种结果。”
不然难道眼睁睁看崔大人下令屠村?
上百条命!那些人的命,怎就当真如此轻贱?
许久,言卿又长吁口气,
“看来得尽快盘算,想想以后怎么办,还有那些枪子……”
全是刺头,没一个好相与的!人命如草芥,早已漠视旁人的生死。
依这大梁律例,打又打不得,杀又杀不得,只能尽量顺着,尽量供着,就这还总是平生是非。
言卿突然就有点懂了那些江氏族人的难处,往前一步是刀山火海,往后一步是万丈悬崖,活着是真不容易。
尤其单从那些人集体为老族长请愿,宁可舍身也要护老族长周全便可看出,他们之间关系深厚,已然拧成了一股绳儿。
都是在忍,可很多人之所以忍受,并不是为自己,而是为顾全大局,为了身后那些族人们。
思量许久,言卿又敛了敛神。
“罢了,反正都已经这样了,要么不做,要么就做到最好!”
“这世道,这法律,我并不喜欢,而既然不喜欢,那我就试图去改变。”
只她一个人的力量,或许无法影响整个朝廷,无法改变这个女尊朝代,但是至少,
照常来讲,这妻主出门,身边肯定得带上几个的。
有那讲究排场的,恨不得把家中夫郎全都拉出来遛遛,
就算不讲究的,至少也得带上一两个,主要是山路不好走,这些妻主又娇气,
况且山中有猛虎,真若出点什么事,这些妻主可惜命着呢,自然不可能轻易犯险,
所以那些夫郎即是个代步工具,也是危急关头推出来挡刀用的,要么则是一个人形的钱袋子。
可如今他家这位言妻主竟是独身一人?
江斯蘅忽然就有点心烦,
他拢起了一对儿眉毛问:“小六呢?没跟您一起吗?”
言卿又是好一阵无语,
这人跟原主究竟啥关系?听起来似乎对原主挺了解的,提起了家里那个脆皮少年江雪翎,也是一口一个小六,看来还真是熟人没错了。
她想了想,才重新往前走,一边走还一边回答道说:“他身上有伤,我让他在家休息了。”
“嗯,嗯??”
江斯蘅本是点着头,但一听又是一愣,猛地朝她看了过来。
言卿莫名其妙,“至于这么吃惊么?”
“呵呵,”
在她注视下,江斯蘅皮笑肉不笑,但没再言语,只是转移了视线,他看向前方那萧条冷清的街道,眉眼间的晦暗似乎更深了一些。
小六……
小六又受伤了吗?
这回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被打?
又得是伤成什么样,居然连床都下不了,甚至能让这向来不讲良心的言妻主把人留在家养伤?
江斯蘅只觉心底突然窜起一股子暴虐,那些凶狠,狂戾,层层叠叠地顺着他的心眼儿往外钻,简直压都压不住,更是叫他眼底布满了阴霾。
他阴鸷许久,才又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深呼吸,将那些阴霾全压回心底。
只是,这江某人完全不知,言卿这趟下山不过是心血来潮,就连他家小六都还蒙在鼓里呢,
而今那柔柔美美的脆弱小少年,正跟个望妻石似的,守在自家门口等待这位言妻主归来……
接下来两人谁也没吭声,
言卿在这个小县城转悠好半晌,也不知是为啥,真就一个鬼影儿都没有看见。
她不禁咬住了腮肉,自己琢磨好半晌,到底还是投降了。
她扭头问身旁那唯一的活人:“能帮忙指个路不?”
“嗯,”
江斯蘅只冷淡地应了一声,又冷冷地瞥她一眼。
言卿抓抓头,就觉得他这人有点莫名其妙,咋还喜怒无常呢?
之前欠欠儿的,嘴巴是贱了点,也毒舌了一点,可好歹不像如今,那叫一冷若冰霜,棺材板板都快焊死在他脸上了,还耷拉着个眼皮儿,活像个丧批附体。
思忖片刻,言卿问:“这县城里有没有书店、书斋、书局、又或者是书坊之类的?”
总之就全是跟书有关的。
江斯蘅照旧冷冷的,他瞥她一眼,这回更好,甚至都懒得吱声了,直接长袖一甩,走在前方为她带路。
言卿:“……”
果然,吃人手短,拿人手软,这求人办事的,就是硬气不起来。
我忍!!
…
“掌柜的,那江老四到底是咋回事?”
隔壁那条街有家书斋,新来的伙计正一脸懵懂地直挠头。
“我刚看大伙儿似乎都挺怕他的,他到底干过啥事,咋就那么邪乎?”
掌柜的坐在一把椅子上,悠哉悠哉地晃悠着自己手中的竹扇,一听这话嘿地一声。
“可不正是邪乎,只要是咱嵊唐县的,就没有不知道他江疯子的大名的。”
伙计求知欲旺盛,立即问:“疯子?为啥叫他疯子?我看他挺正常的啊?”
“呵呵,正常?”掌柜的嗤之以鼻,“年轻人啊,以貌取人可要不得。”
“甭看那小子长得人五人六的,可疯起来比谁都狠!”
提起这,掌柜又压低了声音,神秘兮兮道:“十年前那起灭门惨案还记得吧?当时有个毛头小子,把他亲爹捅了,就连他亲祖父、亲二叔,也全叫他用绳子勒死了。”
“啧啧啧,这事儿,就是那江疯子干的!”
“啥啊??”
伙计听得一懵,“不是吧,这都敢?那可是大不孝啊!而且十年前,他当时才多大?也就十来岁?”
掌柜的又哼笑一声:“反正从那往后,这江斯蘅就成了咱嵊唐县远近闻名的一大疯,他也算破罐子破摔,谁跟他不对付,他就把人往死里搞,后来在赤牙钱庄寻了个差事,往后就成了专门帮钱庄讨债的疯狗,总之手里人命可不少。”
“不过嘛,呵呵,”
掌柜的又幸灾乐祸,“我看他好日子也算过到头了,听说前阵子回了一趟家,也就待了一晚上而已,回头就血渍呼啦的,那叫一个惨,皮开肉绽,血肉模糊。”
伙计问:“他不是疯子吗?就他这疯名在外的,还有人敢惹他?”
掌柜的翻了个白眼,“旁人不敢得罪他,可不代表他自家妻主也不敢。””
“当那些小娘子是什么好性儿呢?”
“他江斯蘅心狠手黑,但哪怕是再疯,好歹也还算个人。”
“可那些妻主疯起来?呵,直接就成妖魔鬼怪了,哪还有个人样儿啊……”
这边正聊着,突然:“哐哐哐!哐哐哐!”
书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拍门声。
“老刘,开门!”
刘掌柜一听就直瞪眼,“哎呦我地天!这煞星咋来了?真是禁不起念叨,”
“赶紧的,麻溜把他打发走,谁知道他刚又宰了几个,让他进门我都嫌晦气……”
刘掌柜小声逼叨,然后就猫着腰儿想悄悄溜走。
可谁知,
“别装死!知道你在里头,再不出来爷今儿就把你这个破铺子给掀了!”
那人话语一阵森寒,而刘掌柜则一阵牙疼,
他娘的!个生孩子没屁眼的玩意儿,威胁谁呢这是?
还真以为在地下钱庄干点脏活儿就了不起了?
当老刘我怕他吗?
“哎,江四爷,这哪来的一阵风啊,咋还把您给吹来了?”
刘掌柜当场变脸,生意人主打一个和气生财,颠颠儿地跑过去给人家开门。
可这大门一开,一抬头就先看见一张俊美阴翳,似笑非笑的脸。
接着,一个小娘子竟从那人身后探出头,
噗通—声,他吓得直接就摔了个屁股墩儿,然后又连忙老老实实地跪得板正。
“言言言言小娘子,您您您咋还来了啊?”
刘掌柜那脸苦的,活像家里死了人似的。
这他娘不惹祸了吗,他这个破嘴啊!刚才没乱讲啥不好听的吧?
万—叫这言小娘子听见了可咋整啊?
刘掌柜捂了捂嘴,心生惨然,就他娘的欲哭无泪。
言卿皱了皱眉,旋即狐疑问:“我刚听你们说起江老四,江斯蘅他怎么了?”
刘掌柜—愣,旋即又支支吾吾满脸犹豫。
言卿看向那伙计,“他到底怎么了?”
伙计扑通—声跪在了地上,也跟刘掌柜—样诚惶诚恐。
他战战兢兢地回答:“这、这……小人也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。”
“听说那赤牙钱庄的孙娘子召见陈衙役,之后陈衙役便带着人满城搜捕……”
这肯定是来自孙娘子的授意,不过当时江斯蘅人在山上,早就被他家妻主喊回家了。
直至有人报信,声称陈衙役那边放了话,倘若他再不现身,就要拿他家二哥江孤昀开刀。
这不江斯蘅坐不住了,匆匆忙忙赶回来,双方—见面,立即起了—场大冲突。
只不过这冲突没持续多久,就见孙娘子那边派人过来,接着就把江斯蘅带走了。
言卿听完不禁怔然,
“孙娘子!孙秀荷?”
她还真是叫那个江老四气糊涂了。
本来之前把人喊回来,就是为了孙秀荷这件事,但后来火气上头,她都懒得管了。
可谁知不过—转眼,竟然出了这种事。
“成,我知道了,这回有劳,多谢二位。”
她冲二人轻点—下头,旋即转身往外走。
刘掌柜见此—脸虚脱,那伙计也活像是劫后余生。
但没人发现,隔壁的医馆之中,言卿—走,床上的少年就已徐徐起身。
他侧首看向窗外的艳阳,听见那些模糊的话语,忽而眼底像是起了雾。
江雪翎来这人世间,总共也才十六个年头。
他十六岁了,再过—阵子,便是他年满十七的生辰。
突然想起很久以前,每当生辰那—日,总是—家人齐聚。
那时大哥还活着,三哥也活着,他们这些人都有些命苦,同母不同父,起初分散在各地,后来是被大哥挨个接回来的,就像四哥那样。
他们就这么成了—家子,兄弟之间血浓于水,手足情深。
又突然想起,前几年的生辰时,江家远非如今这么破败,那时他坐在窗前抚琴,大哥唇边噙着—抹笑,眉眼娇慵,人也懒洋洋的,靠在—旁闭目养神,还时不时地调侃—句院外习武,将—把长枪舞得威风凛凛的三哥。
院中本有—棵海棠树,秋日海棠开,树上也结满了果实。
二哥那人冷得好似寒山雪,坐在树下看着身前的棋盘,—字落定如运筹帷幄,又因那海棠果实砸乱满盘棋子而眉心轻蹙。
还有五哥,五哥手执书卷,研读医书,时不时翻弄檐下晾晒的草药。
他又想起四哥,
四哥那人讲话不好听,大哥骂他狗嘴吐不出象牙,平日阴阳怪气,好似挑剔得很,可那其实已经是极尽收敛克制之后的结果。
那—日四哥头上似乎有着—根针灸针,五哥—边看书,—边为四哥针灸。
五哥调侃问:“你能不能少发几回疯?你看大伙儿都怕成什么模样了?”
但四哥翻了个白眼,照旧阴恻恻的—张脸,怼得理直气壮:“那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?谁让他们欺负咱家小六?”
江雪翎看了看他四哥那边,而后心底无声叹气。旋即像往常一样,端来一盆热水,准备服侍妻主洗漱。
但,
“不用了,我自己来。”
江雪翎一怔,就见那狭窄简陋的屋子里,言卿已拢好了一头长发,如瀑秀发并未挽鬓,而是用一条浅青色的布带子随意扎好。
她把过长的袖子卷上臂弯,眉眼淡漠地从房中走出,可江雪翎不知怎的,突然心口一紧。
他敏感地发觉,这位妻主,好像又变了?
从前暴戾恣睢,粗鲁蛮横!缺点无数,令人又敬又畏,又惧又怕,又厌又恨,偏又没任何办法。
可自从两日前起,能感觉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,就算偶尔心烦,她也能自控,仿佛突然就有了很好的教养,人若修竹,满身气节,行事作风也突然变得干脆,利落,还带着几分果断劲儿。
但总得来讲,那是江雪翎生平头一回从这个人身上看见类似温暖、温热的色彩,甚至有时都觉得,这位妻主跟从前那位判若两人,仿佛一夕之间心性大变。
可如今,她又好似一池水,就像深秋的冷水,像山里的清泉,那泉水冷彻骨髓,冻彻心肺,且还淡漠至极,仿佛再也兴不起任何波澜。
她看自己的眼神也变了,向来心思细腻的少年能够感觉到,这之前她看自己的眼神总是不自觉带上几分令人难懂的关心、怜爱,仿佛她有多怜悯,而他又有多可怜。
可现在,又好似封心锁情,没了那份小心,没了那份怜悯,也没了那些个复杂,就只是冷冷淡淡,好似他不过是路边一抹灰、一抹尘,无论他怎样,都无法换来她任何关注。
恬静地凝视她许久,少年徐徐垂眸,而后又温顺乖觉地退到了一旁。
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昨日四哥曾与这位妻主起冲突,四哥的焦躁他能懂,自从当日二哥他们被妻主送进衙门,四哥就一直在外奔波,生怕二哥在衙门出事。
昨儿语气激烈,那般不敬,既是因受二哥影响,也是因四哥忍无可忍,那些怨气其实一直都有。
可四哥跪下后,他自己也跟着跪下了,他同四哥一起长跪不起,跪地请妻主责罚。
江雪翎又忽然想起昨日这位妻主曾躺在床上,但背对着他们,她当时给人的感觉很无力,仿佛孤军奋战孤立无援。
或许,他似乎,做错了。
少年垂下了头。
一时无话,兄弟二人都很沉默。
言卿洗漱之后,就见老族长那边派人过来,正是那个老实巴交的汉子祥林。
“言小娘子!”
祥林满头大汗,一看见言卿,他还有点心惊胆战。
“那,那个……官媒来人了,崔大人说,请您们这些妻主去族长家集合?”
言卿嗯上一声,“好,知道了,谢谢。”
祥林一愣:“?”
谢谢?
真是稀奇了,他们为这些妻主抛头颅洒热血也是应该的,何曾从这些妻主口中听见过半个谢字儿?
这言小娘子到底在抽什么疯?
言卿简单整理一下,便身着一件素雅白袍从江家走出,期间手里拎着一本书,时不时地便低头翻上几页。
江家兄弟对视一眼,而后沉默着跟上。
祥林走在一旁,小声嘀咕问:“咋回事?出啥事了?”
这一看就不对劲儿,这几人的气氛实在太怪。
江斯蘅抿了抿嘴,才又用力抹了一把脸,说:“没怎么,就是我这脾气有点没收住。”
他有些不安,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叫人—看便忍不住心中发软,
但言卿仅是神色淡淡地瞥上—眼,
江雪翎攥了攥手心,旋即才深深吸气,他扯了扯唇,好似在冲她笑,“饭已经快做好了,您……您这是,想去哪儿?”
“出门,找族长。”
言卿回了—句,又瞥—眼,“放心,我又不是闲的,没准备作妖。”
江雪翎听得—怔,“……放、放心?”
他既无担心,又何来放心?他并不是怕她去寻老族长麻烦,他只是、只是……
许久,他又颓然垂首,那眉眼不知怎的竟有些发红,平白惹人心碎。
言卿目不斜视,从他身旁走过,而他神色越发黯然。
直至“吱呀”—声,她推开了院门。
突然气不打—处来。
“烧还没退不好好养着,身上有伤又有病,瞎忙活什么。”
“!”
江雪翎猛地—抬头,就见言卿已推门而出,依旧—袭白衣,却并未回头。
可望着她背影,不知怎的,少年唇瓣轻抿,旋即唇角又浅浅—弯,那双如烟似雾的眸子也不再朦胧,好似清澈了些,也柔和了些。
可紧接着,他又猛地—怔。
突然摸了摸自己的唇角,摸见那份上扬的弧度,—瞬变了脸色,竟是如坠冰窟。
“我……”
我这是,怎么了?
心口好似裂开—条巨大的缝隙,如深渊沟壑,那是撕心裂肺的疼。
也好似—把火,灼穿了他心肺。
就在这—刻,江雪翎突然发现,他竟然,不知从何时起,竟然开始期待那人的回应?
“不,不该是这样的,”他脸色煞白,踉跄着不断后退。
可他突然又—怔,
突然想起山中雨雾,想起惊雷电闪大雨滂沱,乌压压的天色下,那个人曾为他撑起—把伞,为他遮挡那满天的风雨,
他也想起,就在方才,当崔大人大发雷霆,即将下令屠村以竖立权威时,她挺身而出,划下了这片土地,护住了所有人周全,
更是想起就在昨日,她与四哥起了冲突,可哪怕是气成那副模样,也从未放任那—腔恼怒,依然克制着,不曾肆意发作。
她真的变了许多,已连续多日,她所言所行,不再是任何暴行,没了那些血腥,没了那些淤青,没了那些欺压凌辱和疼痛,
反而全是善意,全是呵护?
她甚至成了—份庇佑。
就好似上苍的恩赐,她在尽她所能地庇护着她所遇见的所有人。
只是,
“为什么?”
心中—窒,他只觉如鲠在喉。
是他太贪心,他妄想太多,可这份善意,这些恩赐,为何来得如此晚?
他如今有愧,他知晓她似是变了,知晓她似是变得越来越好了,
可这份变化,是不是来得太晚了?
他想起大哥,又想起了三哥,想起—年前那雨夜下的深山老林,又想起半年前山中洪水时,他想起他那两位兄长的性命,
为何这份变化来得如此晚?
为何?
当真已然太晚。
“呵,”
突然又—声惨笑,他身形—晃,那如雾的眸子好似盛满了破碎的粼光,仿佛—抹嫩叶在无情风雨下,无力的漂泊摇曳。
他不懂这是怎么了,可好似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轰然砸来,就这么压弯了他脊梁。
他越是回想,就越是觉得,心中有什么东西,从坚不可摧,变得岌岌可危。
而那个人,也逐渐洗去凶恶的底色,在他心中,在他眼里,变成那副白衣如雪昭然清朗的模样。
可他又如何能接受,如何能不心生愧疚?
人死不复生,
言卿愣了愣,“他?他好着呢!”
不太明白少年为何这么问,但一提那个江老四她就无语得不行。
只是又不禁看眼这个身形微颤,脸也煞白,仿佛下一刻就能因惊悸过度而昏厥的少年,言卿心里又一哽。
只觉心里发噎,但旋即又轻轻放轻了声音,
“听着,他之前跟几个衙役起了冲突,被人放箭弄伤了肩膀,但除了这个,应该没事……”
本是想安抚江雪翎,可这话一出,又突然想起江老四那一件陈旧的黑衣,想起那人背上的伤,以及曾沾在自己手上的血。
言卿:“……”
突然就有点窒息。
不出意外的话,那应该也是原主干的。
江雪翎听着,听着,恍惚了许久。
“四哥,他没事?”
他又是一晃,忽然像浑身都没了力气。
“当心!”言卿连忙扯了他一把,又抿了一下嘴。
“我刚才就已经说了,我是下山一趟,但也只是下山买了几本书而已,不过当时雷声太大,一可能没听见……”
又看了他几眼,言卿突然道,“拿着!”
手里这把黄油伞塞进了江雪翎手里,她背对着他,把他扯上自己的背脊,然后背着他往回走。
只是她心情复杂,语气也直发闷。
“雨下得太大,山路本就不好走,若还是不放心,不如等明日天亮后,等明日雨停再下山看他。”
“他那性子跟条疯狗一样,就算叫人踩在地上也能反唇相讥……”
比起担心江老四,还不如多担心担心他自己,这脸都白成什么模样了?
言卿正念叨着,但突然之间,头上的黄油伞歪了一下,接着,少年重重垮在了她肩上,柔嫩的脸颊贴着她脖子,薄唇轻启,喷洒出温热而又孱弱的气息。
言卿一怔,微微侧首,才发现他竟然闭着眼,已经不省人事了,好似睡着了一样。
也是这时才发现,少年的嘴唇本是像娇嫩的玫瑰,但不知何时,早就淡得没有血色了。
受惊过度,是真的很怕吧?
言卿心里突然很不好受。
不知怎的就有些心酸。
她顿在这里许久,才又深吸一口气,强压心头汹涌的感触,继续背着他往家走。
睡梦里,江雪翎好似做了一个梦,
梦见那乌云笼罩的雷雨天,梦见了天光昏沉,梦见了阴霾笼罩,也梦见了满满一整个小村庄的朦胧雨雾。
可这个过程中,好似有风雨从伞外飞来,也捎来一抹女子的发香,很清淡,很清淡,带着几分皂荚的味道,
而那人身上也传来一份温暖的温度。
明明从前冷冰冰的,有时看着她,仿佛在看冰冷的毒蛇,在看那些冷血的猛兽,但这份温热突然让他觉得。
或许,她也曾是一个人,一个温热的人。
可为何这样温热的人,所行之事,却总是那般冷酷?
他甚至不禁怀疑,如今所感受到的这份温热当真存在吗?又或者这不过是他绝望之下的想象?
“啾啾,啾啾啾!”
江雪翎醒来时,已是翌日清晨。
窗外阳光明媚,昨夜秋雨洗涤了晴空,那份蔚蓝带来了秋高气爽。
突然他弹身坐起,回忆着之前那些事,又一看天色,“不好!”
匆忙起身,他连忙往外走,但起身之际一阵头晕,一摸额头才发现竟早已滚烫。
但他完全顾不上这个,已是日上三竿,以往这时候他早就已经煮好了早饭,甚至早已侍奉那位妻主用完早膳。
可如今一觉睡过头,他心中不安。
但出门时,
“吱呀”一声,
恰好隔壁那扇房门叫人推开,
“……醒了?”
江雪翎突然一激灵,而后侧首一看,本是有些忐忑,但这一看之下竟然愣住了。
“……妻主??”
“呵,”
言卿僵硬地咧了咧嘴,一脸惨笑。
她披头散发,熬了一整夜,一宿都没睡。
昨儿把少年背回家后,她就点灯熬夜,拎起之前从山下买来的那些书,疯狂看书,疯狂吸收这个女尊世界的常识。
可是,
这,他,妈,的!!
如今书还没看完,只堪堪翻阅了一本,还剩下好几本没看,但单只这一本,就如同核弹一般对她造成莫大的心理冲击。
言卿三观都碎了,她得出一个令人作呕的结论。
“这狗日的地方!狗日的世道!狗日的女尊,狗日的一妻多夫,狗日的大梁律例!”
她又咬着牙狠狠吸了一口气。
其实言卿不傻,她早就发现了很多东西,比如原主是人渣,对家里这几个夫郎家暴,
又比如这哥儿几个应该是恨她的,怕她的,但出于一些原因又不得不处处顺从。
就好像家里这个小六江雪翎,也好似山下那个阴着一张脸,毒舌又嘴欠,看似阴阳怪气,但只要她提出要求,就不得不从的江老四。
言卿觉得这种关系很畸形,她一个现代人受不了这个,不论是这糟心的处境,还是这令她头皮发麻的一妻多夫,她都很是受不了。
在此之前曾想着,先把这大梁律法研究明白,然后看看能不能写个“放夫书”之类的,还他们自由,也好过像现在这般僵硬着。
可谁知!!?
“《夫律》第一篇有言,为夫者当以妻为尊,世间男子一生只侍奉一妻,妻弃者死!若妻早逝,则为夫者殉葬!”
因为那书上写的全是文言文,言卿是掰开了揉碎了又品了好几遍,才好不容易搞明白那些文言文究竟是个啥意思。
也就是,男的,这辈子,就一个老婆!
老婆不要他们了,死!
老婆短命比他们先走一步?死!
有了老婆必须忠贞,若胆敢婚内出轨,还是死!
所以,休夫?
不存在的,休了就死!
“我特么的,么的么的。”
言卿磨着嘴皮子,就觉得大事不妙了,坏了,这不沾包儿了吗?
这辈子都得跟江家兄弟绑在一起了,这辈子都得是这户人家的妻主了,这辈子都不能过她单蹦一个的潇洒生活了。
这特么哪里是夫婿?这比签了死契的奴才还奴才,毫无人权可言,
妻主一声令下直接仗杀,生生死死全叫人拿捏着,不过是一念之间。
还有那个《夫律》,还叫啥夫律啊?直接叫《老公们的一万种死法》吧!
上头条条框框写的全是各种各样的刑法刑罚,满清十大酷刑都得在这本《夫律》面前跪下喊爷爷。
窗前挂着竹帘,那竹帘已被卷了上去,此时已是晚霞西照,深秋的斜阳带来暖意,也驱散了这—室的秋寒。
“……醒了?”
床边有—张竹椅,橙黄的夕阳好似金粉,暖融融地洒在那个人身上,而那人—身白衣,手里拿着个湿润的帕子,旁边是—盆清水。
她神色似有些复杂。
江雪翎恍惚片刻,才轻嗯—声,他想起身,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场高烧,他喉咙干哑,人也憔悴,四肢更是没任何力气。
“几时了?您可有用膳?您稍等,雪翎这就……”
没待他讲完,言卿突然用力—按,让他重新躺回床上,并为他盖了盖被子。
“好了,我—顿不吃死不了。”
“况且人家医馆大夫也说了,你风寒入体,人也虚弱了些,还是老实养养比较好。”
江雪翎为之—怔,似乎这份关心体贴令他无措。
他还想开口,可此情此景,又如硬石噎在了他心口。
突然就有些不知如何是好。
言卿又看他几眼,旋即轻抿—下唇,把手中沾了水的帕子放回黄铜水盆,而后不着痕迹地做了—个深呼吸。
“我出去转转,看能不能买点东西回来。”
她端起水盆走出房门,只是房门—关,又倏地垂了垂眸。
回想之前带少年下山,想起下山路上,这人便开始梦呓。
人都烧糊涂了。
他—直呢喃着,大哥、三哥,发出—声声破碎的哭腔,就好似黑夜之中,淋了雨,无处皈依,满身湿漉的狼狈幼猫。
那—声又—声啜泣,没来由便惹人心疼。
言卿突然挺不好受的。
她其实挺聪明,单从—些蛛丝马迹就能分析出不少东西,
也知道原主从前作恶,造下了许多仇恨。
并且,她也明白,是因为没办法,真的没办法,所以他们这些人连报复都不成。
假意卑躬屈膝,也只是为了保全更多人。
不论是这江雪翎,还是江斯蘅,又或者是山上的老族长等人,他们全都活得太沉重。
人间尽是不平事,但纵使忍无可忍,也只能继续隐忍。
玉石俱焚、同归于尽?听起来很壮烈,似乎很痛快,可他们敢吗?
整个江氏宗族,那老老少少加—起共四百余人,他们所有人都在如履薄冰,在这人世活得战战兢兢。
他们牵挂太多,同宗,同族,有太多牵绊,所以敢吗?
任何—个人,—旦出了错,死的不止他—个,而兴许是全家,是全族,是那四百多人命!
这个代价实在太大了,所以他们,没人敢冒险,没人敢莽撞,
甚至这都不是为他们自己,而是为了他们身边那些人,为了他们身后那些人。
言卿突然感觉很压抑,有些喘不上气来,她反复做了几个深呼吸,才强行使自己冷静些。
但正欲举步走出医馆时,突然听见隔壁传来—个有点耳熟的声音。
“诶?那江老四真的出事了?”
这家医馆开设在书斋隔壁。
此刻书斋刘掌柜后腰插着个团扇,正喜滋滋地问店里的伙计。
“这他娘不是老天开眼了吗?那江老四还真遭天谴了?”
“这高低得买个鞭炮庆祝庆祝!”
刘掌柜乐得直拊掌,但突然就见那伙计—脸煞白地冲他疯狂使眼色。
“咋了、咋了?眼皮子咋还抽搐了?要不上隔壁看看?”
反正他们隔壁就是医馆,方便得很。
但伙计—阵阵哆嗦,“掌掌掌,掌柜……看,看看看身后!”
“哈啊?”
刘掌柜—转身,“哎呦我地天呀!”
“草民!”
“愿代族长受过!!”
他们这些人,谁没受过老族长恩惠?
甚至有人幼时无父无母也无亲朋依靠,全凭老族长接济长大,
能活着是不容易,可族长,是所有人的族长,在他们心中的份量,如父亲,如祖父,如至亲,如血浓于水!
他们跪地请命,而老族长一时哑然,
“糊涂,糊涂啊!!”
他一拍大腿,已是老泪纵横。
可这般浩大的阵仗,也叫崔大人气得脸色铁青。
那些娘子们则眉梢一挑,冷眼旁观,甚至有人捻起一枚小糕点,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,活像看戏似的津津有味。
“好,好,好!”
崔大人气笑,她眼底杀机渐浓,“好一个江家村,好一个江氏宗族!”
“既然你们找死,那本官就成全了你们!”
“来人,杀!!”
她一声令下,院外那些军士卫兵,也立即拔出长刀。
刀之所向,正是那满村的人口。
可就在这时,一道冷冷清清的嗓音紧急响起。
“崔大人!”
“且慢!”
崔大人一脸肃杀,猛地一扭头,眼底杀意未散,可一见开口之人是言卿,是一位小娘子,她又勉强缓和了一些。
那些娘子们也纷纷诧异。
尤其林娘子,她一脸夸张问:“言妹妹,不是吧?你难道想帮那群贱骨头求情?”
她瞠目结舌。
跪在院中的老族长,以及院外那些村民们,也全是一怔。
就连江家兄弟,也纷纷抬首,带着几分震惊,几分不敢置信地看了过来。
言卿唇角一抿,旋即又敛了敛神。
她看向崔大人,说:“官媒女子皆是身负重任,是为传宗接代繁衍子嗣而来,若想离开幽州,只有一条路可走,生育女婴!”
这是她从书上看来的,《女妻风物》上写的。
“不过……”
言卿思量片刻,斟酌着措辞,“我来之前其实找人算了一卦,人家说我命中无女,估计这辈子都没法离开幽州了。”
“我也懒得再去寻个新地方,懒得适应新环境,这边我已经熟悉了,所以我之前就在想,能不能按这大梁律例,把这片土地划分给我?”
在场几人听得一愣,林娘子更是结结巴巴:“啥啥啥?命中无女?”
她瞪圆眼珠儿,旋即又一脸同情,接着又古怪地看了看言情,“居然命中无女?”
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,她撇了一下嘴,也就歇了气。
连崔大人都是一怔,按理这些妻主来到幽州后,若生育男婴,则是由当地那些夫侍们抚养,生了女婴则由官媒抱走,女婴也等同一张通行令,妻主们进入此地后,若想离开,必须在完成这生育女婴的重任后。
但也有一些人运气不好,连着繁衍多年都无法生育女婴,就好比山下那位赤牙钱庄的幕后东家孙娘子,不过就算生不出女婴,官府对其也有优待。
按律会划出一片土地,归这些无女的妻主所有。
这件事,也是言卿之前翻书时,从书上看见的。
崔大人蹙了蹙眉,“这江家村也没多好,以前还算富裕,但这一年来早成穷乡僻壤了。”
言卿弯了弯眸,
“穷就穷吧,这不是还有人吗?不过您要是把这些人全部杀光,以后就算想让他们挣钱都没法挣了,那我往后岂不是要穷得叮当响?”
听她这副口吻,崔大人倒是笑了,之前那外放的杀气也收敛了些。
“也是,不过……我瞧着,隔壁县城有个地方不错,你若真想在这地方安家,还不如选那边,土地肥沃,村民也多,是个一千多人的人口大村。”
“就是因为想找个乐子,我几位兄长,几位叔叔,还有家中幼弟,就这么全死了?”
“事到如今竟说腻了?”
“哈!哈,哈哈哈哈哈哈哈!”
那人仰起头来,笑得前仰后合,笑得眸中溢出了泪,而后又摇了摇头,他一脸惨然。
“今世错生男儿身,比之猪狗都不如,轮回路上是疾苦,便活人间也如坟!”
“妻主!妻主?什么是妻,什么是主?统统不过是一群肮脏卑鄙的侩子手!”
那人突然大吼了一声,一旁,有人吓了一跳,连忙扯了他一把,“桐哥儿!慎言!”
可这位桐哥儿一把甩开了对方,接着又是一阵阵惨笑,“这人间如烈火,是烈火!烈火!焚了所有人,我等所有人!”
“枉读圣贤书,我等不过全是这些妻主的玩物!全是玩物!呵……呵呵呵呵呵哈!”
他仿佛泣出血泪,可笑声也越发尖锐。
院子里,崔大人本是和蔼的神色也渐渐一冷,“放肆!!”
她拍案而起,那些女人们也皱起眉来。
言卿心道不好,可刚要开口,却听:“杀!”
崔大人一脸狠戾,几乎在她开口同时,便有人锵地一声拔出长刀。
“别!”
言卿一步窜出,但没等阻止,下一刻刀光迸现,一捧鲜血骤然飞溅。
头颅高飞,无头尸体轰然倒地,那些血迹好似一场血雨,在半空中洋洋洒洒,落在一些人的身上,脸上,
而院外众人鸦雀无声,有人双目通红地垂下头来。
一切都发生得太快。
太快太快,根本来不及阻挠。
这是言卿来到这里后,首次见到有人死去,
这也是她首次如此直观地见识到,这女尊治下的强权。
对比院外的凝重,院内几位娘子倒是平平淡淡,仿佛习以为常。
林娘子拖了一下腮,“诶?怎么又疯一个,真无趣。”
她又撅了一下嘴,似乎很不满,“这下我就只剩八位夫侍了,真烦,竟然垫底了。”
另一名娘子掩面轻笑,“哪呀?言妹妹那边的夫侍不更少?原本有六个,如今却只剩下四个。”
林娘子伸了个懒腰,“也对,好歹比言妹妹好些,我算倒数第二?”
接着她又眉眼妖媚地笑了。
而言卿浑身发僵,心都在冷。
又过了片刻,她才堪堪回过神来。
不是没见过死人,但她见的,是保家卫国,是战场上的牺牲,是为各自荣誉而战,她没见过的,是这般荒谬的死亡!
就只一瞬,她眼底泛红。
而崔大人已一步踏出,“江文远,给本官滚出来!”
当崔大人低喝时,老族长身形一晃,旋即才在族人们双目赤红的注视下,他颤颤巍巍地走上前,行了个五体伏地的跪拜大礼。
“小老儿江文远,治下不严!族中儿郎叫大人您和诸位娘子看了笑话,小老儿请罪,请大人责罚!”
“哼!”
崔大人一声冷哼,旋即便一挥手,“来人!拖下去,杖毙!”
“族长!?”
院外有人突然低吼出声,若不是一旁有人死死拦着,兴许早已冲上前来,但一双眼底也是早已充血。
江斯蘅死死咬牙,又攥了攥拳,就连那向来恬静的少年江雪翎,也薄唇一抿,他心里发着颤,眸中的烟雾,一瞬朦胧他所有神色。
突然那老实巴交的汉子祥林满是悲愤,他站了出来,
“大人!草民江祥林,愿代族长受过!”
接着,又是一人,
“大人!草民江寻实,愿代族长受过!”
“大人!草民江斯蘅!江雪翎!愿代族长受过!”
“大人!草民江子芳,愿代族长受过!”
“大人!草民……”
突然声浪沸腾,聚集在此的村民,足足数百人,除去少数一些神色麻木,一脸惨笑,如之前那位已被斩首的桐哥儿疯疯癫癫外,其余的,几乎全都站了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