灵蛇当铺柳珺焰姜晚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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信息量太大,我在脑海里理了一下才弄顺。

六十多年前,济雨寺请金无涯的师父帮忙将一片金鳞镶嵌在了那口座钟里。

二十多年前,金鳞有些许脱落,济雨寺又找上了金师父。

金师父从济雨寺回来之后,大病一场,撒手人寰。

弥留之际口中念叨着‘上上签’三个字。

而昨天白天,红裙女孩在济雨寺的座钟前,抽到了一根上上签!

“我怀疑六十多年前,济雨寺主持以肉身坐坛祭天,为百姓求雨,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。”金无涯忽然咬牙切齿道。

我一惊。

我在手机上查过,济雨寺声名鹊起,就是从那场求雨开始的。

我问:“你是怀疑当时的住持没有以肉身坐坛祭天,还是……”

“那场雨,或许根本不是当时的住持求来的!”金无涯眼睛里布满了血丝,“阴阳这条道上,求雨的方式很多,但想要效果达到济雨寺那么好的,一般的方法可能不管用。”

我立刻明白了金无涯的意思。

济雨寺住持以肉身坐坛祭天,是在求雨三个月无果之后做出的决定。

三个月……足以将一般的方法试个遍了。

既然都不管用,只有铤而走险。

以肉身坐坛祭天,祭的是谁的肉身?

住持的肉身,到底是为了祭天,还是为了镇压什么?

金无涯继续说道:“如果真的是住持的肉身坐坛祭天,这对于住持来说,是一种修行,既然是修行,为何后来又要让我师父去镶嵌那片金鳞呢?”

金鳞是纯阳之物,内含一定的功德与法力。

诚如金无涯所说,既然是修行,又怎能以外力加持呢?

所以那片金鳞被镶嵌进去,到底是功德加持?还是镇压?

如果是镇压,又是在镇压什么呢?

想到这儿,我浑身都紧绷了起来。

再想到昨夜那个女孩被上上签贯穿整张嘴的情景,我只感觉一股恶寒从尾椎骨直往上冲:“所以,当初济雨寺求雨的祭品,并不是主持的肉身,而是被济雨寺的上上签抽中的女孩?

而主持肉身坐坛,根本不是为了祭天,而是为了镇压女孩的冤魂?”

这样一路理下来,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了。

金无涯显然也跟我想到一起去了:“可能女孩的怨气太重了,住持肉身坐坛也不能完全镇压,济雨寺才弄来了那片金鳞,请我师父过去,帮忙镶嵌在了座钟里。”

我的心跟着狠狠一抽,握着茶盏的手一片冰冷。

“师父的脾气我最清楚,他最是嫉恶如仇,刚正不阿。”金无涯说道,“六十多年前的那次,师父或许并没有发现异样,但二十多年前那次,师父发现了,这才导致了他一病不起。”

这一夜,我不知道金无涯是怎么熬过来的。

他追查了二十多年的真相,竟是这样的!

怎能不让人崩溃?

“小九掌柜,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。”金无涯像是下定了莫大的决心,盯着我说道,“我想请你帮我将师父的坟墓掘开,开棺验一验我师父的尸体。”

我握着茶盏的手猛地一抖,茶水溅出来一片。

掘人坟墓,开棺验尸……这……这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了。

我讷讷道:“这事儿……你可以自己做的。”

“交给别人我不放心。”金无涯说道,“我自己去刨师父的坟墓,算不算欺师灭祖?”

不……不算吧?

但我也理解金无涯的心情。

他和金师父,与我跟阿婆的感情是一样的。

同为相依为命,又怎么忍心去亲手掘他们的坟墓呢?

事已至此,我一咬牙,答应了下来:“好,我帮你。”

毕竟,只有解决了济雨寺的事情,我才能想办法拿回那片金鳞。

当天中午,金无涯就领着我和黎青缨去了埋他师父的山头,他给我们指了方向,我和黎青缨上去刨坟。

刨坟的时候,我心里直犯嘀咕,但黎青缨洒脱,手上也更有力气,用了不过四十分钟时间,我们就将那座坟刨开了。

日头正盛,黎青缨用工具,一根一根将棺钉撬开。

掀棺盖的时候,我已经打电话把金无涯叫上来了。

棺盖被掀开的刹那,我们三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。

棺材里,金师父静静地躺着,面色平静,栩栩若生。

埋了二十多年,尸身竟一点腐败的迹象都没有。

而他的嘴上,赫然被一根红色的小剑样的木签贯穿了!

那根木签,跟昨夜我收到的那根上上签几乎一模一样。

只是签身上少了‘上上签’这三个字罢了!

金无涯噗通一声跪在了棺材前,一个劲儿地用力扇自己嘴巴子:“师父,徒儿对不起你,徒儿愚钝,二十几年竟未发现你的尸身被人动过手脚,徒儿该死……”

所以,当初金师父下葬的时候,嘴上并没有这根木签。

这根木签是在金师父下葬之后,有人掘坟开棺,刺进去的!

那人为什么要这么做?

无非就是怕金师父去下面伸冤罢了!

显然,这也是济雨寺的手笔。

金无涯伸手想去拔金师父嘴上的木签,被我一把拉住了:“别拔!”

金无涯不解的看着我。

我解释道:“金老板,关心则乱,你好好想想,这根木签封住的,只是你师父的嘴吗?”

不,绝不是。

能以少女肉身祭天求雨的人,必定是有些道行的。

既然他已经来刨坟封口了,那边一不做二不休,招回金师父的魂魄,一并封印,也只是顺手的事儿。

否则,金师父的尸身为何二十几年不腐呢?

一旦金无涯拔掉这根木签,金师父的魂魄大概也会像昨夜那个女孩一样散掉,落得一个灰飞烟灭的下场。

金无涯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,他想了很久,最后亲手将棺盖盖了回去,重新将棺材埋好。

回去的路上,我和金无涯聊了很多。

我们将手里现有掌握的信息又重新理了一遍,我突然发现了一条突破口,问道:“金老板,你师父去世的时候,你有多大?”

“十六。”金无涯随口说道,“怎么了?”

我继续问道:“十六岁,年纪还小,知道你身份的人,不多吧?”

金无涯点头:“这些年我独来独往,从未用过我师父的名头,所以,名声不显。”

“这就对了。”我分析道,“济雨寺的上上签,在几十年后重新出现,这说明了什么?”

金无涯答:“说明求雨阵法的某个方面又出现了问题……”

说到这儿,金无涯猛地一顿,看向我的眼神里终于有了光:“你是说……引蛇出洞?”

《灵蛇当铺柳珺焰姜晚桐》精彩片段


信息量太大,我在脑海里理了一下才弄顺。

六十多年前,济雨寺请金无涯的师父帮忙将一片金鳞镶嵌在了那口座钟里。

二十多年前,金鳞有些许脱落,济雨寺又找上了金师父。

金师父从济雨寺回来之后,大病一场,撒手人寰。

弥留之际口中念叨着‘上上签’三个字。

而昨天白天,红裙女孩在济雨寺的座钟前,抽到了一根上上签!

“我怀疑六十多年前,济雨寺主持以肉身坐坛祭天,为百姓求雨,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。”金无涯忽然咬牙切齿道。

我一惊。

我在手机上查过,济雨寺声名鹊起,就是从那场求雨开始的。

我问:“你是怀疑当时的住持没有以肉身坐坛祭天,还是……”

“那场雨,或许根本不是当时的住持求来的!”金无涯眼睛里布满了血丝,“阴阳这条道上,求雨的方式很多,但想要效果达到济雨寺那么好的,一般的方法可能不管用。”

我立刻明白了金无涯的意思。

济雨寺住持以肉身坐坛祭天,是在求雨三个月无果之后做出的决定。

三个月……足以将一般的方法试个遍了。

既然都不管用,只有铤而走险。

以肉身坐坛祭天,祭的是谁的肉身?

住持的肉身,到底是为了祭天,还是为了镇压什么?

金无涯继续说道:“如果真的是住持的肉身坐坛祭天,这对于住持来说,是一种修行,既然是修行,为何后来又要让我师父去镶嵌那片金鳞呢?”

金鳞是纯阳之物,内含一定的功德与法力。

诚如金无涯所说,既然是修行,又怎能以外力加持呢?

所以那片金鳞被镶嵌进去,到底是功德加持?还是镇压?

如果是镇压,又是在镇压什么呢?

想到这儿,我浑身都紧绷了起来。

再想到昨夜那个女孩被上上签贯穿整张嘴的情景,我只感觉一股恶寒从尾椎骨直往上冲:“所以,当初济雨寺求雨的祭品,并不是主持的肉身,而是被济雨寺的上上签抽中的女孩?

而主持肉身坐坛,根本不是为了祭天,而是为了镇压女孩的冤魂?”

这样一路理下来,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了。

金无涯显然也跟我想到一起去了:“可能女孩的怨气太重了,住持肉身坐坛也不能完全镇压,济雨寺才弄来了那片金鳞,请我师父过去,帮忙镶嵌在了座钟里。”

我的心跟着狠狠一抽,握着茶盏的手一片冰冷。

“师父的脾气我最清楚,他最是嫉恶如仇,刚正不阿。”金无涯说道,“六十多年前的那次,师父或许并没有发现异样,但二十多年前那次,师父发现了,这才导致了他一病不起。”

这一夜,我不知道金无涯是怎么熬过来的。

他追查了二十多年的真相,竟是这样的!

怎能不让人崩溃?

“小九掌柜,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。”金无涯像是下定了莫大的决心,盯着我说道,“我想请你帮我将师父的坟墓掘开,开棺验一验我师父的尸体。”

我握着茶盏的手猛地一抖,茶水溅出来一片。

掘人坟墓,开棺验尸……这……这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了。

我讷讷道:“这事儿……你可以自己做的。”

“交给别人我不放心。”金无涯说道,“我自己去刨师父的坟墓,算不算欺师灭祖?”

不……不算吧?

但我也理解金无涯的心情。

他和金师父,与我跟阿婆的感情是一样的。

同为相依为命,又怎么忍心去亲手掘他们的坟墓呢?

事已至此,我一咬牙,答应了下来:“好,我帮你。”

毕竟,只有解决了济雨寺的事情,我才能想办法拿回那片金鳞。

当天中午,金无涯就领着我和黎青缨去了埋他师父的山头,他给我们指了方向,我和黎青缨上去刨坟。

刨坟的时候,我心里直犯嘀咕,但黎青缨洒脱,手上也更有力气,用了不过四十分钟时间,我们就将那座坟刨开了。

日头正盛,黎青缨用工具,一根一根将棺钉撬开。

掀棺盖的时候,我已经打电话把金无涯叫上来了。

棺盖被掀开的刹那,我们三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。

棺材里,金师父静静地躺着,面色平静,栩栩若生。

埋了二十多年,尸身竟一点腐败的迹象都没有。

而他的嘴上,赫然被一根红色的小剑样的木签贯穿了!

那根木签,跟昨夜我收到的那根上上签几乎一模一样。

只是签身上少了‘上上签’这三个字罢了!

金无涯噗通一声跪在了棺材前,一个劲儿地用力扇自己嘴巴子:“师父,徒儿对不起你,徒儿愚钝,二十几年竟未发现你的尸身被人动过手脚,徒儿该死……”

所以,当初金师父下葬的时候,嘴上并没有这根木签。

这根木签是在金师父下葬之后,有人掘坟开棺,刺进去的!

那人为什么要这么做?

无非就是怕金师父去下面伸冤罢了!

显然,这也是济雨寺的手笔。

金无涯伸手想去拔金师父嘴上的木签,被我一把拉住了:“别拔!”

金无涯不解的看着我。

我解释道:“金老板,关心则乱,你好好想想,这根木签封住的,只是你师父的嘴吗?”

不,绝不是。

能以少女肉身祭天求雨的人,必定是有些道行的。

既然他已经来刨坟封口了,那边一不做二不休,招回金师父的魂魄,一并封印,也只是顺手的事儿。

否则,金师父的尸身为何二十几年不腐呢?

一旦金无涯拔掉这根木签,金师父的魂魄大概也会像昨夜那个女孩一样散掉,落得一个灰飞烟灭的下场。

金无涯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,他想了很久,最后亲手将棺盖盖了回去,重新将棺材埋好。

回去的路上,我和金无涯聊了很多。

我们将手里现有掌握的信息又重新理了一遍,我突然发现了一条突破口,问道:“金老板,你师父去世的时候,你有多大?”

“十六。”金无涯随口说道,“怎么了?”

我继续问道:“十六岁,年纪还小,知道你身份的人,不多吧?”

金无涯点头:“这些年我独来独往,从未用过我师父的名头,所以,名声不显。”

“这就对了。”我分析道,“济雨寺的上上签,在几十年后重新出现,这说明了什么?”

金无涯答:“说明求雨阵法的某个方面又出现了问题……”

说到这儿,金无涯猛地一顿,看向我的眼神里终于有了光:“你是说……引蛇出洞?”

伴随着那声唱腔响起,一股无名的力量推着我往外走。

外面起了雾,到处都是雾蒙蒙的一片。

站在大门门槛内侧,我紧张地看着前方,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。

雾气越来越浓,很快,有什么东西影影绰绰地从浓雾中显现出来。

近了,我才猛然看清楚,那竟是三顶不同颜色的轿子。

再等看清楚那些抬轿子的家伙,我更是被吓得浑身颤抖。

轿子的颜色分别是黄色、灰色、白色的。

抬轿子的都不是人,而是硕大的直立的黄皮子、老鼠和刺猬,它们身上竟都穿着大红色的喜服。

那些畜生抬着轿子在半空中晃晃悠悠,一双双猩红的眼睛盯着我,仿佛带着某种魔力。

轿帘敞开着,我只感觉里面有人在不停地呼唤着我,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地朝着轿子走去。

就在这时候,一道温和的声音穿透浓雾忽然响起:“小九。”

我猛然惊醒过来,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跨过当铺高高的门槛,站在了台阶的边缘处。

一顶青色轿子缓缓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之中,轿子旁边站着一个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男人。

男人同样穿着一身大红喜服,一只手握着折扇,好看的桃花眼冲我微微一笑,朝我伸出了另一只手:“小九,我来接你。”

说完这句,他敛了笑意,朝着另外三顶轿子那边扫了一眼。

那三顶轿子竟全都不由自主地往一起靠了靠,看起来有些忌惮男人。

轿子……真的要选轿子。

而青色轿子,竟是狐君的!

原来阿婆说的一线生机,指的是这个。

“小九,来。”

狐君上前一步,再次唤我。

我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,阿婆说了,一定要选青色轿子。

可就在狐君的手要牵上我的手的时候,身后忽然响起了另一道略带嘲讽的声音:“呵。”

即使过了这么多年,我依然瞬间就辨认出这道清冷的声音来自于谁。

七爷!

我猛地缩回手,转头朝着身后看去。

大开的当铺门前一个人影都没有,一顶大红花轿却静静地停在那儿,花轿顶上的五色旗随风而动。

是正堂西侧的那顶大红花轿!

它……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?

会是七爷吗?

我的心扑通乱跳起来,看了看大红花轿,又回头看了看狐君。

阿婆让我一定要选青色轿子,她说狐君是我的一线生机。

我应该听阿婆的话。

可是阿婆会这样说,都是建立在七爷救不了我的基础上的。

七爷是我的恩人,从六岁到十八岁,这十二年间,都是他在庇护我,他才是我和阿婆最敬畏与信任的人。

况且,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张按了我血指印的当票。

六岁那年,我就已经被我奶死当给了七爷啊!

“小九,”狐君又一次唤我,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恳求,“阿狸……选我。”

这一声阿狸,却彻底让我清醒过来。

我不是阿狸,我只是五福镇当铺的小九。

我闭了闭眼,默默地做了一个深呼吸,再睁眼,已经做了最终决定。

“狐君,谢谢你能帮我,但……对不起,我不能选你。”

说完,我拎起大红嫁衣的裙摆,大步朝着大红花轿走去。

大红花轿的轿帘自动撩起,轿身微微前倾。

我一坐进去,轿帘便落了下来,挡住了狐君桃花眼里的忧伤,以及那些畜生眼中的不甘。

花轿缓缓抬了起来,跨过当铺高高的门槛,一进入到当铺之中,那种无形的压迫感便重新席卷而来。

我在这当铺里生活了整整十二年,这里没上锁的每一片区域我都再熟悉不过了。

花轿穿过前院的时候,我就感觉有无数只手从四面八方伸出来,不停地撕扯着花轿。

阴风穿过轿帘缝隙,吹起我的白发,那股阴寒激得我浑身直打哆嗦,可是身体里却像是烧着一团火,烧得后背两块肩胛骨的位置刀剜刮骨一般地疼。

身体内外似是冰火两重天,里面的火透不出来,外面的阴寒却又一直往骨头缝里钻……

穿过垂花拱门,大红花轿稳稳地落地,停在了正院之中。

我强忍着浑身的不适,默默地坐在花轿之中,静静地等待着。

可是耳边除了吼吼的风声,以及此起彼伏的鬼哭狼嚎声,什么也没有。

难道是我选错了?

这顶大红花轿不属于七爷?

不,无论花轿是谁的,今夜我选择的,只有七爷!

也只能是七爷!

我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!

想到这里,我踢开轿帘,一脚踏了出去。

可当我两只脚站在地上的瞬间,当铺里的情景却陡然变了。

三进三出的大院子,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深坑。

坑里横七竖八地堆叠着无数的穿着民国时期服装的男女老少,他们哭喊着朝我伸出手来,求我救救他们。

画面一转,坑里忽然起了火,长长的火舌不停地吞噬着男女老少的身体……

惨,太惨了。

我浑身不住地颤抖,一时间有些分不清眼前这些到底是真的,还是幻觉。

就在我六神无主之际,眼神穿过茫茫火海,我看到了那口贴满了符文的黑棺。

是七爷的黑棺!

我咬着牙,一脚踏进了火海之中,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口黑棺的方向,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它走去。

火海之中,一只只被烧得焦黑的手抓向我的脚腕,阻止我往前。

我走得十分艰难,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,直到感觉两只脚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一般,熬不住朝着地上倒去的瞬间,火海消失了,焦尸不见了,我跌倒在了正堂里,黑棺前。

阿婆的尸体不知道哪儿去了,西侧墙角空荡荡的。

我回头看去,就看到正院里,那顶大红花轿破破烂烂,上面布满了漆黑的抓痕……原来刚才发生的一切,也不尽然全都是我的幻觉。

“翅膀长硬了,想跑,又回头做什么?”

清冷戏谑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,我猛然转头看去,就看到黑棺前面站着一个人。

一个长身玉立,足有一米九上下,束着冠,穿着一身黑色蟒袍的男人……

眼前这个女人竟裹过小脚!

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裹小脚这种糟粕,早已经在1912年被废除了。

也就是说,这个女人的生辰要追溯到民国之前。

所以,将她凌迟的人,必定不是镇长和他儿子了。

女人忽然掉转身,拿着刀子就往外走。

她就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,能出来的时间有限。

昨夜黎青缨也说,她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回镇长家的。

眼看着她又要走,交易还没完成,我也什么都没问出来,心里有些着急。

黎青缨也拦不住她。

慌乱之中,我忽然想到了什么,张嘴便问道:“那个,你认识赵子寻吗?”

赵子寻也是民国时期的人。

可还没等女人回答,她身形猛地一晃,下一刻就消失在了当铺门口。

黎青缨回头看我:“她被吸回去了。”

我俩大眼瞪小眼,莫名的有些怅然若失。

这一夜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。

第二天,我接了一笔生意。

不是当铺的生意,而是白事铺子的纸扎生意。

镇子北边有个村子有老人过世,在我这儿定了几个纸扎品,我一早就打包好,用电动三轮车送过去。

这样的事情,阿婆在世的时候经常做,都是老主顾了。

黎青缨不放心我,非得跟着一起去。

电动三轮车本来就小,纸人纸马,还有一个纸别墅,塞得满满当当,我和黎青缨两人挤在前面,出了镇子往村里去,颠簸的很,差点连人带车一起歪进稻田里去。

好在有惊无险。

到了主家,人家帮忙把纸扎品卸下来,站在门口结款的时候,我就感觉一道视线在灼灼地盯着我。

一转头,我朝着视线射过来的方向看去,就看到一个身穿道袍,头戴道帽,留着一撮小胡子,手里还拿着拂尘的老道正若有所思的看着我。

那样子……活脱脱就是一神棍打扮。

我收回视线,重新上车,还没发动车子,老道已经三两步走过来,拦在了车前。

黎青缨顿时戒备。

老道捋着小胡子盯着我眉心看了又看,然后说道:“姑娘,我观你印堂发黑,这几天是不是被脏东西缠上了?”

黎青缨直翻白眼:“我看你才像脏东西,闪开!”

老道却不恼,看了看黎青缨,说道:“断角难跃龙门,可惜了。”

我和黎青缨两人顿时僵住了。

当初我去找黎青缨的时候,柳珺焰就是让我问一句‘有没有断角的红鲤鱼卖’?

找到黎青缨之后,我并没有多想,只知道她是柳珺焰让我可以绝对信任的人。

如今想来,黎青缨的真身,莫不就是断角的红鲤鱼吧?

这老道什么来头,一眼竟能看出这么多来?

黎青缨张了张嘴,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,但气势上明显弱了。

老道转而再次看向我:“小道法号慧泉,是清泉山上清泉道观的观主,你我在此相遇,算是有缘,以后若有需要,小友可来清泉道观找我。”

说着,他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。

真是与时俱进啊!

出于礼貌,我伸手去接。

可就在我捏住名片一角的瞬间,慧泉一把抓住了我的手,用力一翻,我的掌心便被撑开,展露人前。

我被吓了一跳,惊呼一声。

黎青缨伸手就想揍老道,老道一闪身躲开,却还没松开我的手,连连啧嘴:“怪,真怪!”

我给了黎青缨一个安心的眼神,转而问道:“哪里怪了?”

慧泉皱着眉头说道:“刚才我远观姑娘面相,只见你眉心之间萦绕着一股黑气,似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,但在那一层黑气之下,却又有一红一金两道光若隐若现,这是纯阳之体的表现,且姑娘命中应有贵人相伴。”

说到这里,慧泉顿了顿,似是还不死心,手指沿着我右手的掌文划来划去,好一会儿才说道:“不应该啊,我不会看错的,姑娘理应是纯阳之体,为何这手相看起来,又是纯阴之体的表现?”

纯阴之体?

是了。

镇长不是说嘛,五福镇三十年就要献祭一个纯阴之体来压制诅咒。

我就是因为这个才被盯上的。

可老道为何又说我是纯阳之体?

一个人可以同时拥有纯阳与纯阴两种命格吗?

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,老道终于松开了我的手,但他还是不死心,说道:“姑娘,如果你不介意的话,可不可以将生辰八字说与我,我帮你掐算一下……”

“不可以。”

我没等老道说完,毫不犹豫地拒绝。

开玩笑,他如果是普通人的话,我可能还不会有多大戒备之心。

但他一眼就看穿了黎青缨,这样的人,显然是有些道行的。

他若有心想害我,一道生辰八字便能把我折腾得半死不活。

我虽好奇自己的命格,但好奇害死猫。

我发动三轮车,黎青缨一跃而上,三轮车载着我俩绝尘而去。

回去的路上,我开车明显就有点不专心了,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老道的话,转而问道:“青樱姐,那老道说我被脏东西缠上了,他说的会不会是前两夜那个女人?”

黎青缨一边帮我扶车把手,一边说道:“可能是吧。”

“现在想想,那个女人出现的契机,的确有些微妙。”我细细推测,“她忽然出现在当铺门口,进出却不受自己控制,说明她是受到镇长家的某种限制的。

镇长家供奉着黄仙,所以压制她的,很可能跟黄仙有关。

而我那天去了镇长家,差点被钉死在阁楼上的红棺里……”

“对,红棺!”

我激动地一拍手,早已经忘了自己在开车了。

黎青缨双手扶着三轮车的车把,揶揄道:“我的小姑奶奶,你可长点心吧!”

我心虚地挠了挠头,将车把手完全交给黎青缨之后,才继续说道:“青樱姐,我想起来了,那天在镇长家,黄家宝差点将棺钉钉进我的眉心,我躲开了,但眉心还是被划破,流了血,在红棺里。”

黎青缨瞬间明了:“你的意思是,是你的眉心血为那个女人的禁制打开了一道缺口,才让她有机会缠上你的?”

我直点头:“对,更大胆一点猜想,那个女人跟那口红棺之间,应该也有某种联系。”

那口红棺太红的,像是浸着血。

当时我躺在棺材里面,就觉得有哪儿不对劲。

可当时的情况太危急,我的十二分精气神都在镇长他们身上,一时间忽略了红棺本身。

现在细细想来,就发现那口红棺内部不是硬邦邦的木材,反而像是……像是铺着一层皮……

越想越心惊。

等回到当铺,我趴在柜台上,蔫蔫的。

黎青缨给我倒了杯茶,问道:“还在想那个女人的事?”

“青樱姐,”我颓然道,“我只是怕。”

黎青缨拍拍我的手,安慰道:“别怕,我会护着你的,那天夜里的事情不会再发生。”
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我说道,“我的存活对一些人造成了极大的威胁,即使我有心想要以一己之力撬动整个五福镇的黑暗力量,我也办不到。

我太普通了,不会修炼,甚至这条命还得依靠柳珺焰功德的加持才能维持下去,我真正能做的,太少太少了。”

所谓的正义感、使命感,都是需要货真价实的能力去支撑的,而我最缺的,就是能力。

并且这种能力,不是通过后天的努力就可以得到,这才是最无力的。

黎青缨想了想,问道:“那你会妥协吗?”

“不会。”我答得干脆,“如果注定我要折在五福镇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,那我能做的,就是尽己所能,将这个缺口撕到最大,让被压在底下的人看到希望的光。”

黎青缨又问:“小九,你相信命吗?”

我认真思考了一下,点头:“信的吧。”

纵观我这十八年,出生时,接生婆一句‘孤鶕独只带孝来’便让我有家不能回;被死当进当铺,也是因为所谓的全阴命格。

一切仿若命中注定。

让我意外的是,黎青缨说道:“我也信。”

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,按照她的性格,不应该啊。

黎青缨却说道:“命运啊,总是会捉弄人,有时候你明明好像已经接近巅峰了,它给你当头一棒;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已是绝境,它又让你绝地逢生。

那老道不是说你命中注定有贵人相伴吗?我觉得你命不该如此,一定会有转机的。”

黎青缨的话让我不安的心情莫名就安定了下来,我笑着伸手抱了抱她,说道:“青樱姐,借你吉言。”

当天晚上,我仍然没关当铺的门。

刚过了十一点,女人再次出现。

她踮着小脚走进来,手里握着那把刀,磕磕巴巴地说道:“当……当刀。”

我早已经做好了准备,立即拿出当票,询问道:“请问活当还是死当?”

女人:“死当。”

她今夜意识似乎比前两天要清明了一些。

我便又问:“当多少钱?”

女人不说话了,黑洞洞的眼眶一直盯着我。

不知道是说不出来,还是还没想好。

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,眼看着她的身形又开始不稳起来,她抬手指了指白事铺子那边,沙哑着喉咙说道:“香。”

我立刻会意,赶紧去白事铺子里拿来一把黄香,当着她的面给她供上。

女人贪婪地吸食着,黄香几乎是刚点燃便烧到了底。

一把黄香烧完,我也将当票填好了。

当品:一把凌迟刀。

当资:一把黄香。

当票一式两份,我将毛笔递给女人,女人俯身以娟秀的小楷写下‘梅林霜’三个字,然后按上了血手印。

我将其中一张当票交给女人,另一张跟凌迟刀一起入库。

做完这些,女人的身形也剧烈晃动起来,被吸走之前,她留下了最后两个字:“戏台……”

戏台?

什么戏台?

她到底想跟我说什么?

我和黎青缨大眼瞪小眼。

女人出现在当铺,是为了当这把凌迟刀,但最终目的是通过当刀,让我帮她找出死因,渡她亡魂。

难道这戏台是跟她的死因有关?

镇长家没有戏台,这一点可以肯定。

五福镇有戏台吗?

一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忽然涌上心头。

我那时候估计只有七八岁吧,阿婆打理白事铺子的时候,我就守在她身旁写作业。

我记得有天下午,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过来买寿衣,跟阿婆聊了很久。

老奶奶生平爱听戏,也爱唱,她想死后穿着她收藏的最喜爱的那套戏服下葬,但儿女不让,她只得先来阿婆这儿定一套寿衣。

那天她好像就聊到了戏台,说五福镇大戏院里遭了脏东西,已经关门很久了,说她小时候跟着她祖母还在大戏院里听过戏。

所以,五福镇有戏台,只是关门太久,我们这些小辈儿都不知道罢了。

我努力回忆着那天阿婆和老奶奶的谈话,从记忆的角落里搜寻我想要的信息。

老奶奶口中的五福镇大戏院,在镇子的西北角,离我家当铺不远。

我一下子站了起来,黎青缨吓了一跳,问道:“小九,做什么去?”

“去看看戏台。”

我说完,抬脚就走。

黎青缨赶紧关了店门,追了过来。

夜很深了,街道上路灯昏暗。

我们俩尽量放轻脚步,掩身在暗处行走。

镇子西北角这边,有一个很大的垃圾场,气味熏人,垃圾场后面那一片房屋早就荒废了,墙面上画着大大的拆字。

但可笑的是,五福镇画拆字的地方不少,却从来没有真正拆迁过。

以前我只觉得五福镇太偏、太穷,不值得拆,现在看来,个中缘由……怕是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。

我从没来过这一片,让我没想到的是,我和黎青缨在那片废弃的房屋中,竟很容易地找到了一个门头上挂着‘五福镇大会堂’的房子。

那房子占地面积挺大,门窗紧闭,上面不仅挂着灰尘和蛛网,还贴着一张张黄符。

黄符有新有旧,看得出来有定时替换。

黎青缨很轻松地便撬开大门,我俩掩身进入。

借着手电的光,我们一进门,迎面就看到了大会堂正中央,竟真的搭着一个高高的戏台。

戏台的周围摆满了座位,能看得出来当初这里的盛况。

我和黎青缨不敢耽搁,打着手电在戏台周围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圈。

但戏台荒废太久了,空荡荡的,什么都没有。

黎青缨小声对我说道:“太黑了,看不清,要不咱们明儿白天再潜进来搜一遍?”

也只能如此了。

就在我俩小心翼翼地准备退出去的时候,戏台上忽然一声闷响。

我顿时头皮发麻,和黎青缨同时回头看去。

戏台上,不知道哪儿来的一道弱光,斜斜地打下来。

在那道光影下,一截染血的水袖,晃晃悠悠地从高处缓缓落下……

男人剑眉斜飞入鬓,双眸狭长深邃,那对琥珀色的眸子竟是竖瞳,此时微微眯起,犹如寒夜里的深潭,深不见底。

高挺笔直的鼻梁下,薄唇轻抿,唇角似带着嘲讽的笑,修长有力的手指间正捏着那张之前被压在黑棺下的当票,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。

他在生气吗?

气我刚才选了青色轿子,差点跟着狐君离开?

也对。

他以自身功德护佑我十二载,我今夜若跟狐君头也不回地离开,岂不真的成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?

“七爷……”

我努力撑起身体,仓惶地朝前走了两步,想要解释些什么。

可两只脚早已经麻木得不像我自己的了,一个踉跄,身体不受控制地朝着地上栽下去。

只是预期的疼痛没有传来,我的腰肢上倏然多了一只宽大的手掌,稳稳地将我捞起。

一颗沁凉欣甜的珠子随即塞入我口中,顿时浸入四肢百骸,驱散了那股一直包裹着我身体的阴寒之气,让我瞬间犹如重新活过来了一般。

可还没等我缓过这口气,身体里那股炙热没了阴寒之气的压制,野火一般地肆虐开来,灼烧着我的身体。

我浑身的血液霎时间像是沸腾起来了一般,一股股血腥气直往嗓子口涌上去。

就在这时候,那张泛着古黄的当票被塞入我的手中,男人冷冽的声音响起:“五福镇的恩恩怨怨与你无关,你已成年,当票归还于你,趁着一切还来得及,逃命去吧。”

说完,他转身朝着黑棺走去。

我一手捂着血气不断翻涌的心口,一手拿着当票,整个人都是懵的。

他……他将当票还给我是什么意思?

还我自由?

可我这样的人,从出生起就被大凶命格裹挟着,害人又害己,我……真的可以拥有自由的人生吗?

一时间,我心中五味杂陈,不知该喜还是悲。

我是渴望自由,渴望像我的那些同学一样,过上普通而正常的生活的。

我刚满十八周岁,还有大好的人生等着我。

可……唔……

猩红的鲜血冷不丁地一口喷出,染红了手中的当票。

我低着头,盯着手中的当票,可是眼睛好烫好痛,满眼血红,什么都看不清。

后肩胛骨位置像是被一把刀子不停地剜着、剐着,痛得我整个人都跟着颤抖起来,不受控制地跌坐下去,半伏在地上不停地吐血。

那一刻,我清晰地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不停地流逝着。

一只脚已经跨入黑棺的男人猛地回头,在看到我后背上隐隐透出的血光之时,眼眸骤缩。

他大步朝我走来,一把扯开我大红嫁衣的领口,露出我背后大片雪白的肌肤。

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,只是能感觉到他冰凉的指尖在我的后背上游走,像是在描摹着什么。

他的指尖跟声音一样颤抖:“小火狸,真的是你。”

“当年……你到底遭遇了什么?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?!”

我不解地看向他,唇角鲜血还在不断地往外流。

他就那样盯着我,眼神复杂至极,欣喜、心疼、审视、纠结……

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,但我却明白,离开当铺,离开他,我十之八九活不成。

他……从来都是我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。

我将那张当票重新塞回他的手中:“七爷,我不走,我……我是你的人,你不能不管我。”

男人眸色瞬间变得幽深起来,他一手揽着我的腰将我撑起,一手拭去我唇角的鲜血,一双竖瞳死死地盯着我问道:“你是谁?”

“小九。”我下意识地回道,又想起当票上的落款,答道,“姜晚桐。”

男人又问:“那我又是谁?”

我答:“七爷。”

男人并不满意:“七爷是谁?”

我愣了一下,壮着胆子回道:“柳……柳珺焰。”

话音落,男人已经低下头,轻咬住了我的唇。

轻轻一咬便松开。

但按在我腰上的大手却没有松,他低下头,额头抵着我的,呼吸纠缠间,他的眸色渐深:“小九,这次是你先招惹我的,我给过你机会,是你不要。”

“今夜,本就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。”

话音落,他躬身一把将我打横抱起,抬脚朝着东屋走去。

东屋门锁应声而落,这个我从未进过的房间一尘不染,像是时常有人打扫一般。

东屋分为内外两间,中间以雕花隔扇分开,匆匆一瞥,我只看到了一水儿的红木家具,古色古香。

恍惚间,我已经被抱进里间,放在了宽大的拔步床上,顿时紧张得脚趾头都蜷缩了起来,下意识地翻身面朝里面。

柳珺焰一挥手,房门被关上,长明灯微弱的灯光被挡在了门外,房间里瞬时漆黑一片。

我清楚地感觉到他靠了上来,一层一层地剥去我身上繁重的大红嫁衣,微凉的唇瓣印下来,一寸寸地吻过我猎猎作痛的后背。

黑暗中,看不见,感官反而更灵敏。

我整个人都在颤抖,两只手紧紧地抓着身下的被褥,还是忍不住呜咽出声。

“怕我?”

宽厚的胸膛往后撤了撤,男人松开我,似乎在考量着什么?

我微微一愣,意识到柳珺焰可能要反悔留下我,脑子一热,我已经翻身坐起,主动将整个身子窝进他的怀中。

一声轻笑,男人显然满意我的反应。

鬓边白发被撩起,密集的吻再次落了下来:“别怕,小九,有我在,你死不了。”

那一夜沉沉浮浮,我仿佛置身梦境,只感觉一股股霸道的气流随着柳珺焰的亲近埋入我的血脉之中,抚平了我身体里像是要爆裂一般的炙热、疼痛。

后半夜,柳珺焰不知疲倦。

一直到鸡鸣时分,外面下起了雨。

雨点儿很大,啪嗒啪嗒地拍打在后窗上,柳珺焰亲吻我早已经汗湿的鬓发的动作顿了顿。

那会儿,我已经累得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了,就听到男人黯哑着声音在我耳边说了些什么。

“下暴雨了,小九。”

“嗯……”

我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,只觉得房间里的温度似乎下降了好多,下意识地往他怀里拱了拱。

“三十年一次的献祭被打破,该来的总归要来,小九,我得走了。”

我一惊,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,就感觉他一指点向我的眉心,紧接着我便睡了过去。

但没睡多久,我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我。

“小九,小九醒醒……”

我猛地睁开眼睛,就看到一个周身包裹着一圈金光的虚影伏在我的床头,眼神殷切地看着我。

竟是阿婆!

烈烈空响穿透风与玻璃朝着我射过来,我下意识地伏低身体,却还是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流撞了上来。

唔!

我趴在后车座上,整个胸膛一阵剧痛,一口腥甜涌上喉咙,唇角已经有血丝溢了出来。

那阵剧痛来得极其猛烈,迅速汇聚到后肩胛骨处,疼得我龇牙咧嘴,呻吟出声。

司机也察觉到了我的异常,将车子靠边停下,询问我的情况。

可我当时痛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,司机立刻调转车头,把我送去了县医院。

一通检查下来,医生拿着我的CT片子看了好久,之后开始摇人,不多时,又来了三个医生,围在一起看我的片子。

那阵仗,俨然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似的。

我紧张地等着医生的最终宣判,结果医生跟我说:“小姑娘,你身体没什么大碍,只是好像少了两根肋骨。”

我:“?!”

“说少了两根肋骨也不准确。”医生皱着眉头,努力组织语言,“你体内最下方的两根肋骨应该在很久以前被某种强大的力量震碎过,骨骼几近液化,呈半透明状,但里面又盘踞着许多树枝经络一样的东西,将肋骨很好地稳固住了。”

医生挠了挠头,艰难道:“总之很棘手,我们县医院的医疗水平有限,无法帮你确诊,我建议你去省人民医院看看,那边有一个叫白京墨的年轻医生,专治各种疑难杂症,或许他有办法帮你确诊。”

白京墨?

还是算了。

落在他手里,我不就跟羊入虎口一样?

再者,我现在心里反倒有数了,我这应该不是普通的病症,而是慧泉大师所说的‘身体缺陷’。

并且这种缺陷很可能是胎里带来的,想要复原,不是普通的医疗手段能做到的。

不过我还是应下了,让医生给我开了一点止疼药,我就离开了医院。

司机大叔一直在等我,关切地询问我的身体情况,我让他把我送回了当铺,连声感谢,还扫了一千块钱给他。

今天真是麻烦他了。

止疼药暂时缓解了我的疼痛,但我浑身没力气,只能先上床躺着,满脑子却都是那个女孩。

她跟我一样用长弓,弓上没有箭。

不同的是,我之前拉弓能发出空响,但威力不足,如今拉弓能射出火焰,很明显,那火焰也不是一般的火焰,它能灼烧魂魄。

而女孩拉弓,是用内力。

浑厚的内力通过弓弦精准地射中了我,震得我肋骨疼。

她明显是特地等在那个路口,等着给我点教训的。

她在向我宣战!

是为了柳珺焰吗?

是我鸠占鹊巢,抢了她的位置,她在警告我吗?

那我该怎么做?我该识趣的让位吗?

可这事儿似乎也不是由我说的算的,毕竟,六岁那年我就被死当给柳珺焰了。

或许我该跟柳珺焰坐下来好好谈谈这件事情,让他将当票还给我,我们一笔勾销?

我很认真的考虑了一下,如果真正的小火狸回来了,柳珺焰应该会很乐意放我走的,五福镇当铺的这个烂摊子交给小火狸,我回学校去继续念书?

能继续念书,当然好。

我甚至大概盘点了一下自己手里现在一共有多少钱,虽然买不起房,但可以租房子住,学校也有宿舍。

念书的钱是足够的。

似乎离开了这里,我也能过得不错。

可为什么心里会这么难过呢?

思虑太重,身体不济,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。

不知道睡了多久,我开始做梦。

梦里,我似乎是趴在一个坑里,身底下全是尸体,血腥味充斥着鼻端,让我有些喘不上气来。

我努力抬头想朝上看去,可就在这时候,一道惊雷突兀地响起,直直地打在我的后背上。

我的肋骨仿佛被打断了一般,钻心地疼。

在那惊雷闪电的照耀下,我看到整个坑壁上用鲜血画满了符文。

是血符引来了天雷!

坑的边缘站着一男一女。

男人穿着黑色的斗篷,宽大的帽檐盖住了他的脸,而女人低头狞笑着看着我,她的手里,拿着一张不停滴血的金色面具。

她蹲下身来,俯视着我。

在我的注视之下,她将滴血的金色面具戴在了自己的脸上:“阿狸,看,像不像?”

“很像对不对?”

“不要用这种仇恨的眼神看着我,你鸠占鹊巢太久了,这是你的报应!”

她猛地将面具拽下来,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脸上。

伴随着面具一同落下来的,还有什么重物死死地压在了我的后背上。

一道道天雷落下来,整个坑里都着起了火,我在那一片火光之中,看到我身底下的那些尸体,竟全都是半大的孩子。

而那一男一女却在坑沿上激烈热吻。

女人微微踮着脚,男人一手掌着女人的后脑勺,吻得难舍难分。

男人露出袖口的手腕上,纹着一根黑色的羽毛。

我剧烈挣扎着想掀开后背上的重物,可是肋骨位置太疼了,后背那重物有千斤重一般,周围一片小孩子的鬼哭狼嚎声。

痛!

太痛了!

梦中的画面不断地扭曲,变淡,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,最后只剩下了我后肩胛骨处的让人无法忍受的痛。

“小九,醒醒,你梦魇了。”

柳珺焰的声音忽然穿透进来,大手覆在我的后背上,源源不断的真气往我身体里输送。

好一会儿我才猛地从梦魇中惊醒过来,睁开眼睛,正对上柳珺焰琥珀色的竖瞳。

他满眼担忧地看着我,叫着我的名字。

我盯着他的脸看,脑海里不自觉地将他与梦魇中那个穿斗篷的男人比对着。

会是他吗?

刚才那是梦?

还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?

梦中那个女孩,分明就是今天拿长弓射我的那一个!

如果她是真正的小火狸,那与她在一起,能跟她一起热吻的男人,应该是柳珺焰吧?

我的眼神可能太骇人了,柳珺焰晃了晃我的身体,问道:“小九,你怎么了?”

我强撑起身子,忍着疼痛,抓起柳珺焰的左手,将他长袍的袖子往上撸起,翻来覆去地看。

没有。

没有黑色的羽毛状印记……

那一刻,天地间所有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一般,我被曹余氏拉进了幻镜之中,亲眼目睹了她的人生走马灯。

里屋的窗户上,一道道男人的身影出现,有中年的,也有年轻的,他们不停地试探,又在曹余氏诵念旌表文书的声音中颓然退场。

这一刻,我忽然就明白了曹余氏的那句——那是我的命!我的免死金牌!我的……遮羞布!

不知道什么时候,曹余氏的诵读声不见了。

取而代之的是男人的粗喘声,女人的哭喊声,婴儿的啼哭声……

我脑袋里嗡嗡作响,耳鸣声针刺一般地往耳膜里钻。

在一声尖锐的爆鸣声之后,我眼前一片煞白,整个空间都安静了下来。

紧接着,一个女人的独白声陡然响起。

我叫余安,荆城人,家贫,五岁被卖入曹府为奴。

曹家世代行医,家主曹公德高望重,不仅医术高明,心也善。

他以二十个铜板把我买回来,伺候他刚满四岁的小孙儿曹厚德的生活起居。

曹厚德年幼丧母,体弱多病,我不仅悉心照顾他的生活,还耳濡目染,学会了一些药理。

我很能干,长得也漂亮,十几岁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。

曹厚德很喜欢我,他14岁那年,家里安排他留洋,临行前他握着我的手说:“余安姐,你等我学成归来,一定娶你为妻。”

那一年,我15岁。

15岁啊,正是爱做梦的年纪。

我掰着手指头等啊等,第二年夏末,我没等来小少爷留洋归来的消息,家主曹公却病倒了。

我被调派到曹公的屋里侍疾。

曹公那年已经年逾六十,眉宇间已显老态,他不停地咳血,再多的药灌下去也只是徒劳,我心中不免难过,毕竟当年如果不是他出钱买下我,我应该早就被饿死了。

我尽心尽力地伺候着他,却在一天晚上喂他喝完药后,被一把抓住了手腕。

那药暂时缓解了曹公身体的不适,他贪婪的眼神在我身上打量,喃喃道:“好鲜活的生命啊!真好啊!”

我被吓坏了,挣扎着逃离了曹公的房间,后半夜噩梦连连,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。

果然,第二天一早我就被告知,自己被选中做曹公的冲喜填房,正式被抬为这曹府的四姨太。

我可以反抗吗?

我有能力反抗吗?

我本就是被曹公二十个铜板买回来的奴!

他是我的主人,他要我去死,我都得立刻一头撞死在柱子上,毫无怨言。

当晚,我被打扮一番,送进了张灯结彩的曹公房间。

曹公身穿大红色的新郎服,神采奕奕地拉着我的手,不停地抚摸着,用他那张皮肤松弛的老脸蹭着,他甚至搂过我的肩膀,亲吻我的脸颊,在我耳边说道:“小安,曹家有灵药,我能给你一个孩子傍身的。”

他将我推倒在了床上,急不可耐地覆身上来,我心如死灰,紧闭着双眼,眼泪横流,犹如等着被凌迟的囚犯。

但没想到,曹公一激动,竟猝死在了我身上。

他服的药让他本就中空的身体雪上加霜,加速了他的死亡。

冲喜变丧礼,我也成了寡妇。

我被勒令待在西侧自己的小院里,吃斋诵经,为曹公守丧。

守丧的第三年,一本表彰我节烈的旌表文书送到了我的手中,曹家为我建起了高高的贞节牌坊,自此一生,我便被压在这贞节牌坊下,不能再婚配,不会再有自己的子嗣,直至寿终正寝。

其实日子就这样过下去,对于我来说,也没什么不好。

一个五岁就被头上插草卖掉的女孩,能有自己的一个小院子,不愁吃穿,已经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了。

我安安分分地待在自己的小院里,很少出门,尽可能不与男性接触。

可树欲静而风不止。

那一夜,三老爷醉酒,闯进了我的房间,一步步逼近我,连声说着:“小娘,小娘你让我想了好多年,今夜你就从了我吧!”

三老爷是小少爷曹厚德的爹。

我怎么也不可能想到,白天把脉看病,医德高尚的三老爷,私下里对我竟藏着这样龌蹉的心思。

我被逼到墙角,退无可退,慌乱中想起了那本旌表文书。

那是曹家为我请来的表彰我为夫守寡,忠贞节烈的见证。

我翻开旌表文书,当着三老爷的面,一字一句地读着。

旌表文书上的字字句句,犹如一记记耳光,狠狠地打在了三老爷的脸上。

他终究是个体面人,在孝义面前,还是退缩了。

可他贼心不死,过几日就会闯进我的房间,对我上下其手。

我如法炮制,每次都用旌表文书将他逼走。

可让我没想到的是,小少爷留洋终于回来了。

接风宴那天,他被家中长辈要求,当着众人的面给我磕头,唤我一声‘祖母’。

我知道大家的意思,他们害怕我们把持不住少时情谊,做出有辱门风的事情。

曹厚德梗着脖子红着眼眶死死地盯着我,仿佛我是背叛了约定的罪人。

他被压着跪在我面前,却始终没能叫出一声‘祖母’。

接风宴后,我回到自己的小院,坐在里屋床头,发了好久的呆。

心中千言万语,最终化作了一声哀叹。

可我没想到,当夜,曹厚德偷摸进了我的房间,他抱我,吻我,在我耳边赌咒发誓,只要我从了他,他就舍弃曹家的一切,带我远走高飞。

他要带我去留洋,带我见识外面的大千世界。

我用力推开他,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那双小脚。

这双三寸金莲,连跨过曹家高高的门槛都费劲,又何谈出国、留洋?

就算我愿意,曹厚德又能背得起拐走祖父填房的骂名吗?!

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!

于是,我再次拿出了那本旌表文书,当着曹厚德的面,一字一句地读道:“荆城曹余氏,年十六,抬为曹公妾……”

曹厚德不可置信地看着我,犹如看着一个从未相识的陌生人。

他拼命的摇着头,显然旌表文书上的内容狠狠敲醒了他!

他一步步倒退出我的房间,撒腿就跑。

我以为他永远不会再来了,可是几天后,他忽然转了性子,每天早上都会来我院子,给我请安,规规矩矩地坐着,喝一杯清茶,与我说说这几年在外面发生的趣事。

我对他毫不设防,毕竟是年少之时曾倾慕过的少年啊!

直到忽然有一夜,三老爷再次闯进了我的房间,我打开抽屉去拿旌表文书时,发现它……不见了……

那黄皮子尸煞太毒,尖牙几乎要将我的手臂咬穿,尸毒入体,拔毒需要时间。

我一直在发烧,身体里像是烧着一只火炉。

眉心痛,眼睛痛,特别是后背肩胛骨处,仿佛要裂开了一般,痛入骨髓。

我痛得直哼哼,柳珺焰好像知道我哪里最痛似的,大手一直覆在我的后肩胛骨处,手上带了真气,轻轻地揉着。

我的眼角溢出了泪水,柳珺焰俯身吻去。

我就听他在我耳边说道:“小九,坚强一点,熬过去,我想办法帮你开骨,找回你的本命法器。”

开骨?

本命法器?

我……吗?

柳珺焰的话似带着魔力,两天后,我在他的悉心照料下,烧终于退了,整个人沉沉地睡去。

不知道睡了多久,惺忪间,我听到外间好像有低声交谈的声音。

“七爷,东西我带回来了,但枭爷说,用之虽能助您,但反噬力也很大,让您慎用。”

“无妨,我心中有数。”

“七爷……”

“青缨,小九需要我。”

默了默,柳珺焰又交代:“这事儿别跟小九提。”

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,还是真听到了,体力不支,终究还是重新堕入睡梦之中。

再醒来,已是第三天的清晨。

一睁眼,我就看到盘腿坐在床尾,正在打坐的柳珺焰。

他面色疲惫,下巴上长满了胡茬,身体坐得很直,修长的脖颈上,青筋根根分明。

我静静地躺着,没有动,也没有出声,害怕打扰到他。

但很快,柳珺焰便似有察觉,睁开了双眼。

琥珀色的眸子在对上我的眼睛的瞬间,染上了笑意:“小九,醒了?”

他说着已经下床,伸手拥着我后背将我扶坐起来,摸了摸我的额头,又检查了一下我右手臂上的伤口,全都无碍,这才说道:“饿不饿?青缨熬了粥,喝一点?”

我点点头,挣扎着想起身去洗漱,柳珺焰转身便喊了黎青缨进来帮我。

我喝完粥,正跟黎青缨说着话的时候,柳珺焰从正堂那边过来了。

我有些惊讶,毕竟每次与他见面,时间都很短暂。

他总是匆匆地出现,陪我一会儿,就又回黑棺里去。

刚才我也理所当然地以为,他是回黑棺里去了。

没想到他是去洗漱了,刮了胡子,重梳了发髻,用一只玉冠束着,换了一身鸦青色的窄袖长衫,袖口内侧绣着祥云图案,下摆处是金丝如意纹,整个人说不出的清爽与贵气。

我都看呆了。

这么高级的男人……真的属于我吗?

可一旁的黎青缨看到这样的柳珺焰,脸色却有些不好。

她别过脸去,没有说话,两只手紧紧握着,似在隐忍着什么。

柳珺焰走过来,笑着问我:“吃饱了吗?有力气了吗?”

我这才回过神来,点头:“嗯,有力气了。”

柳珺焰便伸手将我拉起来,说道:“小九,陪我出去走走。”

我讶异道:“你不是不能离开当铺吗?”

那一夜的天罚至今还历历在目!

柳珺焰并不解释,只是说道:“我们有一整天的时间,小九,别浪费。”

柳珺焰领着我出门,看着他坐进黎青缨那辆酷帅的越野车驾驶位的时候,我整个人还是懵的。

我想起睡梦中隐约听到的那几句谈话,看来当时我并不是在做梦。

柳珺焰为了这一天的自由时间,可能付出了我无法想象的代价。

我张嘴想刨根问底,但是看着他认真开车的侧脸,又忍住了。

无论问与不问,他都已经做出了选择。

只有一天时间,弥足珍贵,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畏的争论上。

只是心中更加心疼眼前这个男人,他太好了。

至少是对我,好得让我有时候觉得不真实。

在我灼热的注视下,柳珺焰忽然勾唇笑了起来:“没想到小九如此垂涎我的美貌。”

我的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,顾左右而言其他:“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开车。”

并且看起来技术还挺不错的。

“这不难。”柳珺焰说道,“等小九拿到驾照,我送你一台车。”

我半开玩笑道:“好啊,但我眼光很挑剔的,怕你买不起。”

柳珺焰轻笑:“放心,养得起你。”

我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,将脸侧向车窗那边,不敢看他。

但唇角还是忍不住地微微上扬。

这一路上,柳珺焰专心开车,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我聊着。

我也算是大病初愈,体力终究没那么好,不知不觉地靠着椅背睡了过去。

等到车子变得颠簸,我猛然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,发现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山路。

我揉了揉眼睛,等看清楚外面的景象,有些不敢相信:“这……这是去踏凤村的那条山路吗?”

柳珺焰点头:“嗯,是的。”

我的心扑通乱跳起来,踏凤村可以说是我的另一个噩梦。

小时候被扔了再多回,甚至被死当给当铺,我的记忆其实都并不太深刻。

但九岁那年,我奶的那一顿鞭子,我妈的敌视,以及我爸的不作为,深深地伤害了我。

九岁的孩子,记事了。

越是靠近踏凤村,我越是紧张,身体都不自觉地坐直了。

柳珺焰一只手握着方向盘,一手拍了拍我的肩膀:“小九,别怕,踏凤村不是噩梦,是你的来时路,勇敢正视它。”

我点点头,可心里依然有点不舒服。

车子停在了村口,我和柳珺焰下车,进村。

果然,刚进村子没多久,我奶不知道从哪儿得到了消息,拎着柳条鞭迎面冲了过来。

她似乎看不到柳珺焰,指着我便叫骂:“丧门星,你怎么又回来了!好了伤疤忘了疼是不是!滚!滚出踏凤村!”

眼看着那柳条鞭再次要朝着我身上招呼下来,我一抬手,死死地握住了。

我已经十八周岁了,一米六七的个子,比我奶高一个头。

老太太如今上了年纪,气势再足,终究日薄西山。

她跳起来还想扇我脸,被我用力一搡,脚步不稳,跌跌撞撞地就往后倒。

村民们眼疾手快地扶住她,她瞪着眼睛恶狠狠地怒视我。

我却耸耸肩,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:“姜大娘,我是五福镇当铺的小九,与你姜家非亲非故,我来踏凤村办事,与你何干?”

没有箭的弓怎么射?

或许是要拿来收藏吧?

我心领神会:“看来这把弓对狐君来说很重要。”

“非常重要。”狐君郑重道,“它是我一位故友的本命法器,我一直希望,等我们再相遇的时候,我可以亲手将这把弓交还到她的手上。”

我不由地感叹:“狐君重情重义。”

“呵。”一旁的黎青缨忽然冷哼一声,语气不善道,“本命法器都能弄丢,狐君,看来你那位故友的坟头草已经长很高了吧?”

这话夹枪带棒,说得一点都不客气。

我恨不得抬手去捂黎青缨的嘴。

狐君却没有生气,反而笑了笑,说道:“青樱,好久不见。”

黎青缨翻了个白眼:“不见最好,遇见你准没好事。”

说完,她拉着我就走。

黎青缨是练家子,手劲儿特别大,我根本挣脱不开,只能歉意地回头去看狐君。

狐君笑着冲我摆摆手,目送我们走出很远。

我心里有些不快,但更多的是好奇:“青樱姐,你跟狐君是旧相识啊?”

“冤家路窄。”黎青缨松开我,语带警告,“小九,以后少跟那人来往。”

我不解:“为什么?狐君帮过我。”

“小恩小惠也只能哄哄像你这种涉世未深的小女生罢了。”黎青缨睨了我一眼,说道,“小心以后他把你卖了,你还笑着替他数钱呢。”

黎青缨不像是在跟我开玩笑,我心里直犯嘀咕,不能吧?

脚步稍稍一慢,她已经走远了。

鬼市鱼龙混杂,街道边不仅有店家的铺面,还有小贩走卒临街摆摊,叫卖声不断。

我第一次来鬼市,人生地不熟的,很容易走散。

小跑几步跟上黎青缨,我拉着她的袖子问道:“青樱姐,什么是本命法器啊?”

黎青缨没回答我,脚步却停下了,眼睛紧盯着东边地上铺着的一个摊位。

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,就看到那儿席地铺着一块黄布,布上摆着几样东西。

两只黑驴蹄子、一只风干了的五彩大公鸡、一大块虎皮。

虎皮旁边还有一根又粗又长的……虎鞭。

摆摊的是一个黑瘦男人,留着一撮山羊胡,蓝布衣,黑布鞋,一看筋骨就很好,却不像是猎人。

我一眼就看上了那条虎鞭,无论是从外形还是色泽上来看,都是上好的纯阳之物。

不用说,黎青缨也看上了。

她走上前去询问价钱,我也赶紧跟了过去。

黑瘦男人捋着山羊胡说道:“我的东西不卖,只换。”

看来这就是鬼市特有的物物交易了。

黎青缨摸了摸身上,掏出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玛瑙石,递给黑瘦男人,问:“够吗?”

黑瘦男人接过玛瑙石,颠来复去的把玩了好一会儿,似乎并没有很满意。

黎青缨转头看我,显然她没有啥拿得出手的好东西了。

我头次来鬼市,准备也不充分。

全身上下除了钱,就只剩下孙来丁的那支钢笔了。

我把钢笔拿出来,递给黑瘦男人,问:“这个可以吗?”

本没抱太大希望,却没想到黑瘦男人眼睛一亮,接过钢笔仔细摩挲,爱不释手。

不仅把虎鞭给我了,还顺带送了两只黑驴蹄子。

鬼市大门只开三个小时,我俩也不敢乱晃,以免误了时辰,东西买齐了就回去。

回去路上,黎青缨似乎有心事,她把我送到当铺门口,自己却没下车,对我说道:“小九,我有点事情要去处理,三天后回来。”

她是柳珺焰给我找的帮手,是我的搭档,她当然也是自由的。

我点点头,叮嘱她早去早回,注意安全。

送走黎青缨,我把那两只黑驴蹄子用黄油纸包好,收进箱子里。

黑驴蹄子能驱邪祛煞,以前阿婆给人看事的时候用过。

我继承了阿婆的衣钵,对这些东西一向很珍视。

收好黑驴蹄子,我又去正堂,将那根虎鞭供在了黑棺前。

这一折腾,已经凌晨两点多了,我去前面关店门准备睡觉的时候,忽然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。

街面上似乎起了风,但那风只在西侧打着旋儿,隐隐约约的似乎还夹杂着窃窃私语声。

我下意识地伸头往西边看了一眼,就看到西边街口影影绰绰地似乎站着几个人,都伸长了脖子往当铺廊下的六角宫灯看。

借着灯光,我明明连街对面的垃圾桶都看得很清楚,可不知道怎么的,就是看不清那群人的样子。

风吹起我的头发,我这才惊讶地发现,洞房夜变黑的发丝,不知道什么时候,竟又长出了几丝白发。

我心头微动,这才猛然意识到一件事情。

我以前是看不到魂魄这类东西的。

第一次看到,就是在柳珺焰碰过我之后。

我又对西边那群身影看了一下,好像更模糊了。

我赶紧关了门,心里七上八下的。

如果我不再能看见这些玩意儿,当铺的阴当生意,怕是就做不成了。

躺在床上,我胡思乱想了一通,却又什么都没想明白,太累了,迷迷糊糊地就那样睡了过去。

也不知道睡了多久,身旁的床榻猛地往下一陷,紧接着,一只有力的臂膀托起我的腰,将我整个身子纳进了宽阔的胸膛之中。

我被吓了一跳。

下一刻,熟悉的沉木香笼罩下来,我顿时又放松了下来,嘤咛一声:“七爷,困……”

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耳畔,男人声线异常沙哑:“小九,乖,叫我名字。”

我努力掀了掀眼皮,太困了,根本睁不开,敷衍着:“柳珺焰,我想睡觉。”

话音落,唇瓣已经被咬住,辗转厮磨。

柳珺焰不知道怎么了,今夜特别热情,浑身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性感。

伴随着一股股热流蹿进我的四肢百骸,我浑身的筋脉好像都跟着舒展开来了,这应该就是功德与真气的滋养吧?

等到天光大亮,我窝在柳珺焰怀里,却早已经没了睡意。

汗湿的发丝全都变得乌黑发亮,昨夜那几根白发早已经不见了踪影。

柳珺焰修长的手指卷着我的发丝,低声问道:“小九,是谁教你供奉那种东西的?”

我的指尖都在颤抖,轻轻地抚上那小人儿的脸,她笑得那么灿烂,鬼脸都做得那么可爱。

她就是凤梧!

我记得柳珺焰说过,凤梧曾经化形过,是一个小女孩。

而唐熏也说,她与凤梧是旧相识。

一切都对上了。

可如果这是凤梧,那么射箭的女孩又是谁?

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骤然在我脑海里闪现——小火狸。

这便是柳珺焰心心念念的小火狸,狐君口中的阿狸了。

我的手指终于轻轻地移动到了女孩的脸上,一点一点地抚过面具,最终停留在了她眉心的那点火红色羽毛印记上。

她……会是前世的我吗?

“我与凤梧相识于九十年前。”唐熏语出惊人,她微眯着眼睛看着画,语气里带着满满的思念,“我那会儿忙于寻灵,在一片山林中遇到了她,她告诉我,她弄丢了她的主人,一直在苦苦地寻找。

她告诉我她是一把弓,能射出业火,可她却从未在我面前射出过任何火苗,而我最趁手的武器是一把我父亲亲手为我打造的弩,我与凤梧也算是一见如故。

之后的日子,我们结伴而行,她执着于寻找她的主人,我则忙着寻灵,那段时间她帮了我很多很多。”

说到这儿,唐熏整个人都变得落寞起来:“可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,三年后,唐家发生重大变故,我不得不回来主持大局,至此之后,我便再也没有遇到过凤梧了。”

唐熏也伸出手,轻轻地抚上了凤梧小小的脸蛋,继续说道:“我们分别前,凤梧将这张画交到我手中,她对我说,阿熏,不要忘记我,如果有朝一日你见到这把弓,见到能拉满这把弓的女孩,那一定是我的主人,到那时,请帮我把这幅画交到她的手中,告诉她,凤梧很想很想她。”

唐熏的眼眶红了,一滴泪从我的眼角滑落,我心里闷闷的,说不出来的难过。

“小九,我等了好多年,也曾遇到过很像很像凤梧主人的女孩。”唐熏说道,“但最终,我却一眼笃定,你才是那个真正对的人。”

她说着,将画小心翼翼地从墙上取下来,装进盒子里,双手捧到我面前,郑重道:“小九,物归原主,我终于完成了对凤梧的承诺。”

我双手接过那幅画,真诚道:“谢谢。”

那天夜里,我是抱着那幅画入睡的,迷迷糊糊中似乎做了很多梦,早晨醒来的时候,却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画面来。

唐熏派人开车送我们回五福镇,后备箱里塞满了礼物,叮嘱我们有空就来徽城坐坐。

回到当铺,我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幅画挂到我的卧室里去,怎么看都看不够。

黎青缨忙着整理从唐家带回来的东西。

就在这个时候,唐棠的电话打了过来,我一接起,她便问道:“小九,你昨天去我家老宅啦?”

我嗯了一声,实在忍不住好奇,问道:“师姐,咱姑姑到底多大年纪了?”

唐棠毫不犹豫道:“十八啊!我姑姑永远青春靓丽,永远十八岁!”

我顿时满头黑线:“师姐,我是认真的。”

“好吧好吧。”唐棠这才说道,“其实我也不知道姑姑到底有多少岁了,从我记事起,她就一直长这样。”

额……

我不解:“可是……伯父应该不到六十吧?他跟姑姑的年纪差这么多吗?”

这有些不科学。

“啊呀,小九,你误会了。”唐棠说道,“姑姑和我父亲算是堂姐弟,这个锅应该算到我太爷爷身上,据说他一辈子娶了一门正妻,十几个小妾,大儿子与小儿子年纪相差巨大,这就导致我姑姑的父亲,原本就要比我爷爷大很多。”

这弯弯绕绕的关系,都快把我弄晕了。

唐棠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,她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:“小九,我今天给你打电话,是想跟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的。”

我问:“什么事?”

“是关于白京墨的。”唐棠压低声音说道,“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次下墓,还有两个人至今没有完全复原的事情吗?”

我:“记得。”

“那两个人死了。”唐棠说道,“死得特别突然,没有任何征兆。”

我下意识地就想说,他们被白京墨截了阳气,身体受损,这么长时间还没缓过来,忽然去世也很正常。

可话到嘴边,我愣住了。

那两个人怎么早不死晚不死,偏偏在白家受到重创的时候,忽然死了?

白京墨能截他们的阳气一次,就能截第二次、第三次……

况且,小庙的那幅画,不也是白老太续命的手法吗?

简直异曲同工。

我的沉默让唐棠有些焦急:“小九,你一定要记得离白京墨远远的,你要坚信,白家那个大染缸里,养不出根正苗红的正人君子。”

我应声:“师姐,我知道了。”

唐棠又跟我聊了些有的没的,好一会儿才挂了电话。

我坐在那儿发了会儿呆,回过神来之后,摸了摸身上,将那块金鳞紧紧地握在了手中,朝着后面正堂走去。

这块金鳞是柳珺焰的,既然带回来了,就必定要供奉给他。

可我刚将金鳞放在供桌上,柳珺焰就出现在了我的身旁。

他伸手拿起那块金鳞,狭长深邃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惊喜:“小九,你竟找到了一片金鳞!”

他一手拿着金鳞,一手搂着我的肩膀,将我圈进怀里,低头在我额头上用力吻了吻:“小九,你很棒。”

我被他又亲又夸,又弄了个脸红,伸手推了推他,说道:“青缨姐说这片金鳞本是镶嵌在你的本命法器上的,应该还有另外六片,柳珺焰,你知道它们都流落在哪儿了吗?如果可以的话,我想帮你把它们都找回来。”

本命法器对他来说太重要了。

或许七片金鳞全都找回来之后,他的本命法器也能被召唤回来,到那时,柳珺焰兴许就可以摆脱当铺的束缚,恢复自由身了。

柳珺焰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,只是那样静静地抱着我,将脸埋进我的肩窝里,不说话。

我不知道他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?

或许是想到了当初弄丢本命法器,七片金鳞全数流落出去,他也被困在了当铺之中的种种吧?

这对于柳珺焰来说,恐怕是永远都不想再想起的记忆吧?

我忽然就有些后悔,金鳞哪里是那么容易找回来的?

即便要找,我也应该悄悄地去找,等都找到了,再给他一个惊喜。

那样,至少也不会像这般勾起他的伤心往事了。

我正暗自后悔的时候,忽然就听到柳珺焰说:“小九,把凤梧召唤出来。”

我当即照做。

凤梧出现在半空中,柳珺焰握着我的手,将弓牢牢地握在了手中。

然后,我就眼睁睁地看着柳珺焰手上带了真气,将那片金鳞镶进了弓身之中。

霎时间,弓身镀上了一层金光,周身围绕着火焰。

我急道:“柳珺焰,这是你本命法器上的东西,你怎么能把它镶进我的弓上!快拿下来!”

“小九,我的,就是你的。”柳珺焰搂着我说道,“现在,它属于你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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