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侯府那边闹出偌大动静,宋家岂会一无所知?
画屏翻了个白眼,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清楚,催促道:“赶紧把门打开,大小姐等着呢!”
孟婆子并不照办,反倒伸手指着画屏骂:“你怎么伺候大小姐的。大小姐年轻不懂事,你就不会劝着点。
“哪有嫁出去的姑娘大婚当天回来的道理。这在民间叫摆回头轿。
“回头轿古往今来都是什么人坐?无外乎是伤风败俗之辈被夫家嫌弃退回来。”
画屏怒目:“放屁,大小姐的情况跟那些人怎么一样!大小姐......”
“画屏!”
宋知鸢出声呵住她,看向孟婆子:“孟妈妈,我非是坐侯府花轿回来,坐的乃马车,与回头轿无关。”
因自身问题被夫家退回者,是用花轿送还的。
孟婆子看了眼马车,愣了一瞬,转眼恢复如常:“大小姐,无论花轿还是马车,总归都是出嫁当日退婚回家,差不多的。”
好硬的一张嘴,这是想咬死了回头轿啊。
不这么做,刘氏怎么“师出有名”?
宋知鸢简直气笑:“看来孟妈妈是打定主意不肯开门,不让我回家了?”
孟婆子不慌不忙,对宋知鸢恭敬行礼,“大小姐,不是老奴为难你,实在是这门进不得。
“大小姐年轻不知回头轿的厉害。这天下间不论谁家姐妹摆了回头轿,族中所有未出嫁的姑娘只怕都没法嫁了。
“宋家世代清名,关系到族中姑娘声誉,老爷太太自当以大局为重。
“老奴若让大小姐进了门,回头轿便是板上钉钉;若不进门,就还有余地。
“此事既是误会,大小姐同侯爷说清楚就好。
“夫妇一体,合该齐心协力,一起解决问题,而不是动不动退婚。大小姐以为呢?”
画屏惊呆了:“都到这个地步了,你居然还要赶大小姐去侯府?”
孟婆子不以为然:“这怎么是赶呢。大小姐是侯府三媒六聘、八抬大轿迎过去的,往后侯府就是大小姐的家。”
画屏还要再怼,宋知鸢再次呵住她,直视孟婆子,问出关键:“这是孟妈妈的意思,还是父亲母亲的意思?”
孟婆子自然不会“出卖”主子,避重就轻:“不管谁的意思,大小姐只说是不是这个理?”
宋知鸢不答,再问:“那还请孟妈妈指点,我此番回侯府当如何做。
“自退一步为妾;逼迫侯爷背信弃义,以李姑娘为妾;亦或接受平妻之议?”
孟婆子低眉:“大小姐折煞老奴了,老奴一个下人,哪敢指点大小姐。”
不愧是刘氏得力干将,在言语上半点把柄都不留。
宋知鸢看着沉重的府门,没有说话。
耳边议论之声不断传来。
多是欣赏宋知鸢,认为宋府行事迂腐过分,不知变通的;却也有被“家族大局”之话说服,表示理解的。
孟婆子上前一步:“大小姐若不好自己回去,不如老奴派人去请侯府的人来。”
若有侯府来请,也算给宋知鸢台阶下。
可如此一来,她之前所有的激昂之言就都白费了。
不,不只白费,那些言辞,字字句句都会成为日后他人刺向她的尖刀。
画屏心脏收紧,下意识握住宋知鸢的手:“小姐......”
宋知鸢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,微笑以示安慰,转而看向虚掩的大门,屈膝跪拜。
“知鸢叩谢父亲母亲养育之恩。父亲母亲的顾虑知鸢明白了,自不会让二老为难。
“只是再回侯府亦是不能。逼迫恩人、伤害无辜之事,知鸢做不得,还望父亲母亲理解。
“如今处境,知鸢思来想去,唯有一法。”
什么办法?
众人好奇起来。
宋知鸢昂首:“母亲在世时极受外祖疼爱,出嫁曾给予十里红妆。
“后来母亲因生我亡故,祖父做主,按我朝律例,将这笔私产留给我。
“我出嫁之际,你们同我说,一部分给我做嫁妆,一部分存于宋家。
“若他日我与侯爷鹣鲽情深,再送还于我;若有何变故,也可给我留作退路。
“彼时知鸢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,如今才知父亲母亲良苦用心。”
前后好几个母亲,听上去绕,实则清楚。
前面说的是生母,后面说的是继母。
有人恍然:“我记起来了。宋府先夫人朱氏出自惠裕伯府。”
“老惠裕伯一子一女。儿子还是京城有名的小财神,不论什么买卖,到他手里总能财源滚滚。”
“我也想起来了。你们之前不是说宋姑娘出嫁的场面大吗。跟她母亲当年相比差得远了。
“朱夫人那会儿可是惊动全城,嫁妆抬了一天一夜都没抬完。”
“按我朝律例,出嫁女亡故,嫁妆私产归亲生儿女。哎呦,没想到这宋姑娘还是个金娃娃啊!”
宋知鸢低头憋了憋情绪,再抬眸已是眼眶泛红,鼻子微酸。
“如今女儿走投无路,特向父亲母亲禀明,想将这份私产全部捐献给朝廷,以求朝廷准允知鸢入住慈云观修行。”
慈云观是何处?我朝已故皇帝无所出后妃的安置之所。
明面上是修行,遵守出家人的规矩,却得皇家允许,也能偶尔在民间走动。
尤其常年资助慈幼局,多有行善济民之举,颇有声望。
这可跟别的寺院庵堂不同,宋知鸢若能去,非但不会被诟病,还能提高身价,为家族增光。
好聪明的抉择!只是捐献所有资产......
那可是一笔不菲的钱财啊!
众人惊愕当场。
孟婆子更是双瞳震颤,脸色顷刻煞白,她颤抖着声音:“大小姐,你......”
现在想退?迟了!
宋知鸢打断她:“孟妈妈,若我不能进门,不知可否让画屏与胡伯去我院中取下母亲的嫁妆单子。
“如此若要捐献,也好清算。”
清......清算!
孟婆子身形摇晃,眼前一黑,险些栽下去。
《退婚后,我被太子揽入怀宋知鸢萧承煜》精彩片段
侯府那边闹出偌大动静,宋家岂会一无所知?
画屏翻了个白眼,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清楚,催促道:“赶紧把门打开,大小姐等着呢!”
孟婆子并不照办,反倒伸手指着画屏骂:“你怎么伺候大小姐的。大小姐年轻不懂事,你就不会劝着点。
“哪有嫁出去的姑娘大婚当天回来的道理。这在民间叫摆回头轿。
“回头轿古往今来都是什么人坐?无外乎是伤风败俗之辈被夫家嫌弃退回来。”
画屏怒目:“放屁,大小姐的情况跟那些人怎么一样!大小姐......”
“画屏!”
宋知鸢出声呵住她,看向孟婆子:“孟妈妈,我非是坐侯府花轿回来,坐的乃马车,与回头轿无关。”
因自身问题被夫家退回者,是用花轿送还的。
孟婆子看了眼马车,愣了一瞬,转眼恢复如常:“大小姐,无论花轿还是马车,总归都是出嫁当日退婚回家,差不多的。”
好硬的一张嘴,这是想咬死了回头轿啊。
不这么做,刘氏怎么“师出有名”?
宋知鸢简直气笑:“看来孟妈妈是打定主意不肯开门,不让我回家了?”
孟婆子不慌不忙,对宋知鸢恭敬行礼,“大小姐,不是老奴为难你,实在是这门进不得。
“大小姐年轻不知回头轿的厉害。这天下间不论谁家姐妹摆了回头轿,族中所有未出嫁的姑娘只怕都没法嫁了。
“宋家世代清名,关系到族中姑娘声誉,老爷太太自当以大局为重。
“老奴若让大小姐进了门,回头轿便是板上钉钉;若不进门,就还有余地。
“此事既是误会,大小姐同侯爷说清楚就好。
“夫妇一体,合该齐心协力,一起解决问题,而不是动不动退婚。大小姐以为呢?”
画屏惊呆了:“都到这个地步了,你居然还要赶大小姐去侯府?”
孟婆子不以为然:“这怎么是赶呢。大小姐是侯府三媒六聘、八抬大轿迎过去的,往后侯府就是大小姐的家。”
画屏还要再怼,宋知鸢再次呵住她,直视孟婆子,问出关键:“这是孟妈妈的意思,还是父亲母亲的意思?”
孟婆子自然不会“出卖”主子,避重就轻:“不管谁的意思,大小姐只说是不是这个理?”
宋知鸢不答,再问:“那还请孟妈妈指点,我此番回侯府当如何做。
“自退一步为妾;逼迫侯爷背信弃义,以李姑娘为妾;亦或接受平妻之议?”
孟婆子低眉:“大小姐折煞老奴了,老奴一个下人,哪敢指点大小姐。”
不愧是刘氏得力干将,在言语上半点把柄都不留。
宋知鸢看着沉重的府门,没有说话。
耳边议论之声不断传来。
多是欣赏宋知鸢,认为宋府行事迂腐过分,不知变通的;却也有被“家族大局”之话说服,表示理解的。
孟婆子上前一步:“大小姐若不好自己回去,不如老奴派人去请侯府的人来。”
若有侯府来请,也算给宋知鸢台阶下。
可如此一来,她之前所有的激昂之言就都白费了。
不,不只白费,那些言辞,字字句句都会成为日后他人刺向她的尖刀。
画屏心脏收紧,下意识握住宋知鸢的手:“小姐......”
宋知鸢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,微笑以示安慰,转而看向虚掩的大门,屈膝跪拜。
“知鸢叩谢父亲母亲养育之恩。父亲母亲的顾虑知鸢明白了,自不会让二老为难。
“只是再回侯府亦是不能。逼迫恩人、伤害无辜之事,知鸢做不得,还望父亲母亲理解。
“如今处境,知鸢思来想去,唯有一法。”
什么办法?
众人好奇起来。
宋知鸢昂首:“母亲在世时极受外祖疼爱,出嫁曾给予十里红妆。
“后来母亲因生我亡故,祖父做主,按我朝律例,将这笔私产留给我。
“我出嫁之际,你们同我说,一部分给我做嫁妆,一部分存于宋家。
“若他日我与侯爷鹣鲽情深,再送还于我;若有何变故,也可给我留作退路。
“彼时知鸢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,如今才知父亲母亲良苦用心。”
前后好几个母亲,听上去绕,实则清楚。
前面说的是生母,后面说的是继母。
有人恍然:“我记起来了。宋府先夫人朱氏出自惠裕伯府。”
“老惠裕伯一子一女。儿子还是京城有名的小财神,不论什么买卖,到他手里总能财源滚滚。”
“我也想起来了。你们之前不是说宋姑娘出嫁的场面大吗。跟她母亲当年相比差得远了。
“朱夫人那会儿可是惊动全城,嫁妆抬了一天一夜都没抬完。”
“按我朝律例,出嫁女亡故,嫁妆私产归亲生儿女。哎呦,没想到这宋姑娘还是个金娃娃啊!”
宋知鸢低头憋了憋情绪,再抬眸已是眼眶泛红,鼻子微酸。
“如今女儿走投无路,特向父亲母亲禀明,想将这份私产全部捐献给朝廷,以求朝廷准允知鸢入住慈云观修行。”
慈云观是何处?我朝已故皇帝无所出后妃的安置之所。
明面上是修行,遵守出家人的规矩,却得皇家允许,也能偶尔在民间走动。
尤其常年资助慈幼局,多有行善济民之举,颇有声望。
这可跟别的寺院庵堂不同,宋知鸢若能去,非但不会被诟病,还能提高身价,为家族增光。
好聪明的抉择!只是捐献所有资产......
那可是一笔不菲的钱财啊!
众人惊愕当场。
孟婆子更是双瞳震颤,脸色顷刻煞白,她颤抖着声音:“大小姐,你......”
现在想退?迟了!
宋知鸢打断她:“孟妈妈,若我不能进门,不知可否让画屏与胡伯去我院中取下母亲的嫁妆单子。
“如此若要捐献,也好清算。”
清......清算!
孟婆子身形摇晃,眼前一黑,险些栽下去。
“不好了,侯府表小姐投河了。”
一声惊呼划破长空,原本喜庆的迎亲现场瞬间沸腾起来。
宋知鸢睁开眼,看着身上的大红嫁衣,眸光震颤。
她重生了,重生在与平曲侯罗向恒成亲当天?
上辈子花轿临门,罗向恒正要请她出轿,忽闻表妹李婉晴投河,直接丢下她奔过去。
后来她才知,原来罗向恒与李婉晴青梅竹马,早有婚约。
然后......
想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,宋知鸢心头一紧,撩开轿帘,大步走出去。
婢女画屏微惊:“小姐,姑爷还未踢轿,按规矩你不能......”
“事急从权。”
宋知鸢打断她,脚步匆匆。
前世她就是惊骇错愕之下慢了一步,以至于后续步步慢。这辈子不会了。
河边距离侯府不远,此时已经围了许多人。
李婉晴早已被婢女救上来,躺在地上,面色灰白,毫无生气。
周遭一片哭哭啼啼。
侯府老夫人王氏差点厥过去:“婉晴,我的婉晴啊,你怎么这么傻。快,来人,把婉晴抬回府里去。”
“且慢!”宋知鸢急切上前,“老夫人,不可。”
王氏顿住,瞬间蹙眉:“有何不可,人命关天,莫非你担心婉晴出事,给你大喜之日平添晦气!”
宋知鸢摇头:“老夫人误会了。知鸢虽非医者,也看过些医书,稍稍学了点皮毛。
“晕厥之人,情况不明,最忌胡乱搬动。尤其表姑娘乃溺水,不知口鼻及体内是否有河水残留。
“若搬动致使水渍呛入肺腑,那该如何是好?”
此话一出,人群中有略懂医理的纷纷点头。
宋知鸢眸底暗光闪烁。
王氏想把事情压在侯府?她偏不。
她就要闹开,能闹多大就闹多大!
宋知鸢当即转身吩咐下人:“快去请大夫,表姑娘刚刚落水,应当还有救。”
旁边守着李婉晴的婢女忙道:“婢子已经托人去叫药华堂的陈大夫了。小姐体弱,素来是他看的,他最了解小姐的情况。”
呦,还特意指明人呢。呵呵。
宋知鸢怒瞪:“都什么时候了,又不是寻常看病。这是救命,自然是哪家最近请哪家。最好多请几个,群策群力。”
多请几个......
李婉晴身体微僵,眼睫几不可察地抖了抖。
宋知鸢却又望向失了魂的罗向恒:“也请侯爷拿了名帖去请太医。
“大夫救急,但太医医术更好。若有旁的情况,他们更妥当。
“侯爷,人命关天,莫呆愣着了,救命要紧!”
罗向恒被这声暴喝拉回神智,连连应是:“你说得对。我......我这就让人去请太医。”
大夫,太医......
李婉晴心脏紧缩,再不能装下去,当机立断发出一句轻声嘤咛,呛咳着幽幽转醒。
“表妹,你没事了!”
罗向恒大喜,下意识就想抱住她,幸而王氏眼疾手快,先他一步将李婉晴揽入怀中。
“好孩子,幸亏你醒了,不然让姨母怎么办。”
宋知鸢眼珠转动,轻轻一叹:“表姑娘吉人天相,大难不死必有后福。
“只是不知表姑娘遭受了什么大委屈,竟在今日做出这等傻事。”
众人目露疑窦。
对。
一个寄居在侯府的表姑娘,怎么偏选在表兄大婚之日寻死,这不是故意搅乱婚事嘛。
李婉晴大哭失声,连连摇头,就是不答。
王氏一个劲道:“好了好了,不管什么事都有姨母在呢,姨母总会帮你的。走,咱们先回府。”
这话是安慰,也是保证。但宋知鸢怎容得了他们回府?
她悄悄挡住王氏去路,直接将李婉晴的婢女揪出来:“你是表姑娘的婢女,当知道缘由,说,怎么回事!”
李婉晴斥道:“红玉,不能说,莫为难表哥。”
红玉却咬牙扑通跪下来:“小姐,恕奴婢不能听你的。你处处为侯府着想,可你怎么办!
“老夫人,侯爷。小姐心里苦,她也是没办法才会做傻事。”
红玉大哭失声:“自我家老爷去后,太太身体就不大好。每逢老爷忌日,都要去寺里住一两个月。
“一来休养,沾些佛光;二来为老爷诵经。侯爷是知道的。
“侯爷悔婚再娶之事发生的突然,太太在寺庙里,本不知道。
“小姐碍于她的身体,也不敢贸然告之。原想找个合适的时机,缓缓再说。
“哪晓得淮阳老家先得了讯,写信质问太太,还说李家族中没有被退婚休弃的姑娘,言语中对小姐多有指摘。
“太太......太太受不得这般刺激,当场吐血晕死过去。寺里来人说,太太恐怕是不行了。”
短短几句话,信息巨大,全场哗然。
就是现在。
宋知鸢满面惊讶:“什么叫悔婚再娶?悔谁的婚,再娶谁?莫非......你是说侯爷与李家姑娘早有婚盟!“
她身形摇晃,不敢置信:“侯爷,你明明已有婚约,为何不早说,还来求娶我!”
众人:!!!
哦吼~
已定婚约,瞒而不报,这不是骗婚吗!
玉壶春。
京都首屈一指的茶楼,声名斐然。
这里茶品多样,点心精致,但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说书。
别家茶楼无外乎才子佳人、妖鬼志怪,此处还有各类“真实事迹”改编。
除涉及皇室时会有所取舍外,其余公侯将相,无所顾忌。
似宋知鸢与罗向恒的退婚场面,闹得那样大,早被搬上说书台。
这几日的说书几乎场场爆满,正热闹呢,就让人亲眼瞧见了后续。
茶楼人头攒动,兴奋不已。
离了锦绣坊,宋知鸢低调进入预定好的茶楼厢房,看向等候多时的胡伯:“事情都安排好了吗?”
胡伯笑着点头,将宋知鸢引到窗口,藏在窗后,只巧妙地打开一条窗缝往外看。
“什么罗二姑娘没带够钱,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宋姑娘维护罗家面子找的托词,亏罗二姑娘好意思应。”
“罗二姑娘拿东西应当不是一次两次了,就没给过钱。不说罗宋两家现在已经退亲,就是亲事仍在也没有这般处事的。”
“若是因救命之恩,宋家早就给了丰厚谢礼,罗家还这般......是不是有点过了?”
宋知鸢垂眸。
人性就是如此。
她若无表示,会被抨击不知感恩;可罗家要得太多,态度理所应当,就成了挟恩图报。
她就是要以此为支点,撬掉救命之恩这顶帽子。
一个蓝衣青年叹着气,神神秘秘道:“这救命之恩......其实......有件事我不知当说不当说。”
欲语还休,更勾起人的探知欲。
众人齐齐哄抬:“快说快说,这救命之恩怎么了?”
蓝衣青年拗不过,这才开口:“我前阵子去了趟万佛寺。
“那会儿有关宋姑娘被罗侯爷所救的流言不是很大吗?我就好奇问了寺里的人。
“寺里知情的告诉我,听闻动静他们就赶了过去。
“刚好瞧见罗侯爷游到宋姑娘身边。宋姑娘的婢女也在水中,距离宋姑娘约莫一丈之距。
“主持说她那婢女是个善水的,之前还入水抓了两条银鱼上来呢。
“因临时去给宋姑娘取披风,回来时罗侯爷已经先一步跳下去,她这才慢了些许。若不然......哎。”
又是一声叹息。
众人恍然:“这么说来,宋姑娘未必需要罗侯爷救。一丈之距而已,没有罗侯爷,婢女也能将宋姑娘救上来吧。”
旁边,当事婢女画屏气得哼了哼鼻子,怒气甚大。
宋知鸢轻轻拍打她的手背,以示安抚。
蓝衣青年又道:“人命关天,事态紧急,罗侯爷入水时也算不到这些,哪能顾虑周全。”
另一青衣女郎轻嗤:“救人是事态紧急,那后来的流言呢?你们不觉得那会儿流言起得太快太猛了些吗?
“宋姑娘穿着薄袄,衣服并不轻薄。事急从权,情有可原。
“我大夏民风开放,百姓知理明义,并不似前朝那般迂腐,不辨是非。又不是私相授受,何至于闹成那个样子!
“而且......”
青衣女郎话锋一转:“宋姑娘那日曾说,宋家同意亲事并非因流言,而是因侯府诚意。
“可见宋姑娘并不因流言自苦,也不需要侯府以求娶为由‘拯救’自己。
“可侯府从始至终一副为了宋姑娘做出巨大牺牲的架势,甚至为此摒弃表妹,致使李太太病重。”
语毕,全场静默片刻,瞬间骚乱起来。
这事情不对,有古怪!
宋知鸢看向胡伯,胡伯点头。
宋知鸢便知,那一唱一和的男女是自己人了,倒是配合得不错。
“侯府莫不是故意的吧?可他们图什么?”
“宋家自宋太傅去后就渐渐没落。宋大人才干平平,蒙父祖之恩,提到四品,却只是个闲差,并非要职。”
“你们忘了宋姑娘生母遗留的嫁妆私产?若娶了宋姑娘,这些便都是侯府的。”
“还有宋姑娘的舅舅。小伯爷出手阔绰又疼爱宋姑娘,侯府还愁没有源源不断的钱财?”
“可罗家好歹是个侯爵,祖上是跟太祖打天下的。罗大姑娘最近刚被册封婕妤。就为这点银钱设局?”
众人狐疑,信的,不信的,差不多对半分。
就在此时,对面厢房传来男子声音:“不然。平曲侯祖上确实曾与太祖征战天下,但出身草莽,家世底蕴不足。
“幸得这一代军功积累,攒了不少家底。
“可惜二三代皆庸碌,只知吃喝玩乐,纨绔风流,闹出许多荒唐事。侯府产业几乎被他们耗去七八成。
“第四代,也就是上一代平曲侯略好一些,没那么荒唐,但才能不足,不善经营。
“侯府传到罗向恒这辈,可说是只剩空壳了,也就不知根底的外人瞧着光鲜。
“至于罗婕妤......”
他轻轻一笑,“宫中立足不易,恐怕需要侯府资助银钱的地方更多。”
短短几句话,嗓音清越,如玉石鸣,好似春风拂面,却又带着几分磁性,不自觉吸引着众人目光。
宋知鸢一愣,心中微动,转头眼神询问胡伯,胡伯摇头:“不是我们安排的。”
若不是他们安排,那是谁,竟知道的如此清楚。
宋知鸢大感讶异,她稍微挪了挪身子,想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。
可对面厢房纱窗紧闭,瞧不见面容,唯有窗纸上映照出的那一抹剪影。
便是如此却仍可见坐姿端正,举手投足间隐隐透着优雅贵气。
宋知鸢敛眉:这般气度,又知道侯府诸多内幕,此人身份恐怕不简单。
就在她疑惑之际,忽然对面窗户微开。
她直直对上一双如黑曜石般的眸子,明亮如星、清澈若水、深邃似潭。
好漂亮的眼睛!
宋知鸢愣了片刻,回过神来,窗户再度关上了。
下方人声越发嘈杂,不知是谁高呼一嗓子。
“我想起来了。当初是不是还传出一个消息,宋姑娘被救起时,曾说她是被人从背后推入水的?”
蓝衣青年点头:“寺院的人提及宋姑娘确实说过这话。因寻不到凭证,宋家也不好大意宣扬。”
“啊!不......不会也是侯府吧!”
“你是说侯府做局,设计落水,设计求娶?侯府......侯府好生卑鄙!”
轰。
这一句宛如晴天惊雷,又如巨石投水,茶楼立时沸腾起来!
宋知鸢以为有上辈子的记忆,她已经重新认识了宋知雪,这会儿突然觉得还是小瞧了她。
她伸长脖子想听听二人对话,但距离太远,实在听不到。
但看二人举止动作,萧承轩似乎要稍显热情两分,宋知雪更为矜持,始终保持着距离。
两人并没有独处太久,片刻后分开。
眼见萧承轩离去,宋知雪没有往回走与大家汇合,而是反方向而行,去往更深处。
宋知鸢顿住。
沁园是端华长公主私产,园内百花丛生,占地广阔。
但花宴主场安排在靠近东门的牡丹区与芍药区。
此处的汀兰水榭已经相距有些距离了,再往内更远。
长公主说请大家自便,并未规定何处不能去。
可宋知雪以往是谨慎安分的性子,这举动有些反常,除非里面有她必去不可的原因。
宋知鸢只犹豫了一瞬就做出决定,转头吩咐画屏:“你回去,向场内婢女要间小憩室,帮我遮掩,别让人发现。”
“是。”
画屏应下,宋知鸢便小心翼翼跟上去,缀在宋知雪身后。
眼见宋知雪一直往里,边走边观望,四下逡巡,似乎在寻找什么。宋知鸢内心疑惑更甚。
不知走了多久,来到一片杏花林。
此时杏花已至花谢之期,微风轻轻一吹,便有无数残败花瓣凋零飘落。
虽然也别有一番风景,但远不如正值繁盛期的牡丹芍药艳丽。
宋知雪却十分欢喜,拿出手绢开始扑蝶。
左扑右扑,上扑下扑,在杏花林内到处游逛,欢声笑语,好不乐呵。
看得宋知鸢云里雾里不知其所以然。
扑蝶何处不能扑,一路走来,哪里没有蝴蝶?
一个人跑这么远就为了扑蝶,尤其途中一直鬼鬼祟祟,神神秘秘。正常吗!
就在她怀疑人生之际,宋知雪突然摔了一跤,跌在石径台阶上。
转瞬她又慌忙站起身,对着前方行礼:“公子。小女子不知此处有人在,可是惊扰了公子品茗?”
宋知鸢转身换了个方向,顺着她的视线望去,这才看到石径尽头有一小筑。
筑前廊下一桌一椅,一位锦衣男子,身旁跟着一个奴仆。
宋知鸢怔住。
因为她又见到了那双眼睛,那双玉壶春厢房对视的美丽双眸。
这回,她看到了他的全貌。
眉似墨画,入鬓三分;凤眼微扬,光华溢彩。
鼻梁高挺,轮廓分明,宛如精心雕琢。
温润中带着几分英气,柔和间暗藏些许锐利。
唯一不太美好的是,他面色偏白,少了点血气,好像带着病态。
男子并不在意,挥手示意宋知雪自便。
宋知雪却没有走,反而攀谈起来:“公子也是来参加花宴的吗,怎不去前面?”
男子看了她一眼:“你呢,怎不去前面?”
“那边人太多了,我嫌吵闹,这里清净些。公子可是与我一样,那我们可想到一起去了。”
男子刚要说话,奈何病症发作,以拳掩嘴咳嗽起来,一两下未停,竟越咳越厉害,到得后来,似是还有些喘不上气。
仆从第一时间上前给他拍背顺气,不见好转,面色大变。
他蹲身打开男子腰间挂着的鎏金香球,取出里面的药丸。
匆匆倒掉茶盏的水,另灌入热水,准备将药丸丢进去化了端给男子。
宋知雪几乎同步拿起旁边未用的新茶盏,斟上水后又是晃荡又是以手扇风,令其速凉。
边做边说:“这位小哥一时情急,但那茶盏泡过茶叶,哪怕倒掉了也有残余,恐影响药性。
“而且需用水化开服用的药丸,多是用温水,不宜用热水。
“水温过高反而会让药丸结块,延长化开的时间。用我这个会更好。”
仆从顿了下,没用宋知雪的,倒也听进去了劝告,另取了茶盏重新弄好喂给男子。
男子吃了药,咳嗽渐渐缓下来。
他看着宋知雪,眸中似乎暗含深意,半晌后才问:“你怎么知道这些?”
宋知雪低头:“祖父晚年也常有咳嗽喘症,我与长姐担心他,翻过一些医书,常常问询大夫,所以懂得点皮毛。”
宋知鸢:......她确实如此,但宋知雪何曾有过?她一直陪着祖父,怎么完全不知道这回事!
男子顺势又问:“你祖父是......”
“祖父姓宋,曾任太子太傅。”
男子恍然,嘴角笑意更深了:“原是宋太傅啊。姑娘系出名门。今日多谢姑娘了。”
“不用谢的,我也没帮上什么,不打扰公子休息。”
宋知雪见好就收,福身告退,仿佛做成了一件大事般,心情愉悦,脚步都轻快起来。
宋知鸢本想跟着离开,又恐自己这个位置走出去怕是就要暴露,正踌躇着,但听男子道:“出来吧。”
宋知鸢:......很好,果然被抓包了。
她尴尬现身,跪拜行礼,却与宋知雪所行寻常礼仪不同,乃君臣大礼。
“臣女见过太子殿下,臣女属实不知太子在此,方才无状,并非故意,还望殿下恕罪。”
萧承煜动作微顿:“你怎知孤是太子?”
“殿下虽着常服,但袖口腰带处仍可见蟒纹图样。我朝帝王穿龙纹,亲王及储君穿蟒纹。”
萧承煜有些好奇:“那怎么不是其他王爷?”
“殿下年岁尚轻,现有的宗室亲王年纪更长,唯有陛下排前的几位皇子相符。而且......”
宋知鸢犹豫了下,声音小了些,“素闻太子病弱,旁人腰间鎏金香球放的是熏香,太子备的是药。”
萧承煜看了看袖口纹样又瞥了眼腰间香球,轻笑出声。
宋知鸢在此叩谢:“臣女多谢殿下当日玉壶春仗义执言之恩。”
萧承煜眸光微惊。
这回不必他开口,宋知鸢主动解释:“那日与殿下对视,臣女记住了殿下的眼睛,也记住了殿下的声音。”
萧承煜点头:“你记性倒是好,起来吧。”
宋知鸢谢恩起身,心中暗叹:
不是她记性好,而是太子的眼睛太好看,声音也动听。人对美好的事物记忆总会深刻两分。
这般想着,她偷偷瞄了对方一眼,嗯,这张脸长得更惊艳,可惜命不长。
哎。
惠裕伯府名下有家锦绣坊,坐落于京城最繁华的长宁街,往日里都是付文清主理。
宋知鸢过来的时候,罗向容正气急败坏怒骂:“这匹浮光锦,我两月前就与宋知鸢说好的,凭什么不让我拿走!”
付文清陪着笑脸:“不是不让姑娘拿走,姑娘只需给了钱,自可拿去。”
“你什么意思!以往我拿东西可没要过钱。是你主子自己说的,侯府取用,花费都可免除。怎么,你不认账?”
刚巧宋知鸢进门,罗向容直接将她拉过来:“宋知鸢,你自己说这话是不是你应的!”
宋知鸢张着嘴,似是有些难以开口,楼上等着的贵客已经不耐烦移步下来,语气中带着讥嘲。
“真是好笑。我头回见有人白拿东西这么理直气壮的。
“宋知鸢从前是你哥哥未过门的妻子,念着身份对你们家帮扶通融几分,是她良善大度。
“如今她跟你哥哥都退婚了,凭什么再让你白拿?”
罗向容哑然,下意识瞪向来人,欲要骂出口的话瞬间咽了回去。
无他,那人是赵大将军之女赵令仪,脾气直爽,家世强硬,惹不起。
赵令仪轻嗤一声,催促道:“赶紧的,你要是不要。你不要我们还排着队呢!”
她往身后一指,楼上女客纷纷附和。
宋知鸢歪头看着已经坐满整个二楼休息堂的人,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嘴角。
浮光锦以在日光照射下光彩动摇闻名天下,此乃南越至宝。
除每年献上一些作为贡品供皇室所用外,民间有价无市。
但她舅舅喜好云游,走南闯北时结识了南越高层,打通两边贸易关系,每年也能得一两匹。
不枉她先前让付叔叔悄悄将消息透出去。
罗向容没料到店里居然这么多人,脸色精彩纷呈。
见她不说话,贵女们蹙起眉来:“你到底买不买。好歹是个侯府,难道这点钱也拿不出来?
“过阵子就是端华长公主的花宴,我们都还等着这个做衣服呢。”
越没什么越在意什么。
罗向容哪能听别人说她拿不出钱,脸色瞬间青了。
尤其还提到长公主花宴,她要浮光锦不也是为了花宴上一鸣惊人吗?
罗向容狠狠瞪了说话的女郎一眼,咬牙:“我买!谁说我侯府买不起。
“不就是浮光锦吗,我们能差这点钱!”
她一把从付文清手中抢过浮光锦:“我先拿回去,你记侯府账上,稍后我让府里送钱过来。”
赵令仪嗤笑:“锦绣坊从不赊账,尤其还是浮光锦。你是京里长大的,我不信你不知道这个规矩。
“若不是有规矩在,你以为大家凭什么等你先决定?概因付掌柜说你先定的,需先问过你。
“罗向容,你要是不想守规矩,那我们也没必要守了。”
其他贵女也笑起来:“既然买得起,直接给现银就好了。记什么账。”
罗向容面色阴沉,进退两难。
偏偏身边婢女还很不识趣,扯着她的衣角耳语:“小姐,咱们回去吧。
“浮光锦一匹值千金,太贵了,如今侯府......”
还没说完,罗向容锐利眼神扫过去,婢女吓得闭了嘴,不敢再言。
罗向容抱紧浮光锦,怎么都舍不得撒手。
她连衣服款式都想好了,不买怎么行。
而且就这么调头离去,她面子往哪搁!
赵令仪猛翻白眼:“行了,放下吧。买不起我们买。”
“不行,浮光锦我等了这么久,我今日一定要拿到。”
罗向容梗着脖子对峙,只说狠话,钱是半点不提。
气氛僵持,宋知鸢瞅着局势差不多了,挺身站出来:“锦绣坊开门做生意,来者皆贵客。
“大家莫要吵闹伤了和气。
“舅舅生性不羁,至今不曾娶妻,膝下无子嗣。因而惠裕伯府如今只他一个主子。
“他不在时,便唯有我这个外甥女稍稍帮他看一看产业。
“不知诸位今日可否容我充当个小东家说几句话?”
众人点头:“你说。”
宋知鸢看向罗向容:“当日罗宋两家定亲,舅舅听闻后来信吩咐,既是亲戚,就不必吝啬。
“侯府若有所需,只要他店里有的,取用一些也无妨。都是自家人,不用谈钱。
“可如今却不太合适。”
她轻叹一声:“一匹浮光锦而已,侯府自是买得起。
“罗姑娘不过是一时忘记两家亲事已退,身上没带够银票罢了。是不是?”
现成的借口,罗向容哪会不应,连连点头:“就是,我不过是身上没带这么多银子。”
宋知鸢轻笑:“罗家于我有恩。哪怕婚约不在,恩情还在。救命之恩,千金难抵。
“锦绣坊若是我的,直接赠予罗姑娘又何妨。可这毕竟是伯府产业。
“舅舅虽疼我,我却不能仗着舅舅的疼爱,肆意拿他的东西去还我的恩情。
“到底我姓宋而不姓朱。
“这样吧。付叔,罗姑娘身上银子不够,这匹浮光锦的钱我替她出。”
宋知鸢接过画屏递来的银票:“付叔可莫说不要。
“最近好几家店铺的账面都不太对得上,舅舅勒令你整改的事我是知道的。
“这等时候,便是我,也该先算清楚,免得乱了账。”
付文清这才接了。
罗向容松了口气,欢欢喜喜抱住浮光锦,还不忘睨宋知鸢一眼,好似在说:算你识相。
其他人就有些失望了。
宋知鸢又道:“付叔,锦绣坊是做生意的,贵客满意最重要。
“今儿闹成这样,属实是我之过。我出个主意,你看好不好。
“浮光锦难得,锦绣坊只有一匹,给了罗姑娘便不能再给诸位了。
“但店中还有雨丝锦、月华锦,哪怕比不得浮光锦,也都是上品珍品。
“各位可以任选一匹,我同样出资赠予大家,大家以为如何?
“当然我知道能过来抢购浮光锦的,自是不差这点钱。
“可到底是因着我们让诸位白等这么久,合该我们赔偿大家的损失。
“还望大家不要推辞,给我们一个弥补的机会。”
这话说得好听,众人纷纷点头:“宋姑娘大气,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。”
罗向容愣了愣,神色微动,嘴巴刚张开还没发出声,赵令仪便再度出言讥讽。
“怎么,你拿了浮光锦不够,莫不是还想再拿雨丝锦、月华锦吧?”
更有贵女附和:“要不干脆把整个锦绣坊送你得了!”
心思被揭穿,罗向容脸色垮下来,强硬道:“我可没说这话。哼!”
她愤愤跺脚,抱着心爱的浮光锦,转身离去。
宋知鸢看了眼她的背影,又看向已经围了一圈的人群,以及对面茶楼的招牌,嘴角轻轻勾起。
无数异样目光袭来,罗向恒脸色一阵青一阵白。
李婉晴哭着道:“不怪表哥的。宋姑娘,正月底,你在万佛寺不慎落水,被表哥所救。
“这本是善心之举,哪知竟让你名节有损,闹出满城风雨。
“表哥若不娶你,叫你怎么办?事已至此,又何必再提我们的婚约,让你难堪呢。”
宋知鸢眯眼。
好聪明的说辞,既认了“早有婚约”的事实,让罗家反驳不得,又巧妙点出罗宋两家亲事的由来,为罗向恒“正名”。
结合原委,还是罗向恒的错吗?
他不过好心救人,何错之有?
李婉晴更是无妄之灾,属实冤屈。那就只剩自己了。
落水虽非她故意,事情却因她而起。
果然众人纷纷看向她。
宋知鸢一脸讶异:“李姑娘的意思是罗侯爷为了我委屈你?
“明明有婚约,明明知道你母亲身体不好受不得刺激。
“明明晓得悔婚可能对你造成的影响,仍旧坚持要救我,哪怕......”
宋知鸢深深看了罗向恒一眼:“李姑娘与侯爷乃是姨表兄妹,听闻两家关系亲厚。
“既然早有婚约,想来更是青梅竹马。
“这等情谊何其深重,而我与侯爷素不相识,宋罗两家更无私交。
“我宋知鸢何德何能,让侯爷为我牺牲至此!”
她的语气饱含感激,却又莫名让众人听出了另一层意思。
为一个陌生人牺牲至亲,合理吗?
老夫人哀叹着上前握住宋知鸢的手:“此事怨我。
“当时你深陷流言,向恒左右为难,本是不愿的。
“是我说救人救到底,不能因为救你反而害了你,那便是我罗家之过。
“我本想着向恒与婉晴的婚事只是长辈口头之说,未正式换庚帖立婚书,不曾刻意外传,尚有回旋余地。
“我多备一份嫁妆,再细心给婉晴寻个可靠良人便好。如此也算两全。”
罗向恒连连颔首:“对。两厢权衡,我才做此决定。我实在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。”
这话倒也勉强说得通。
宋知鸢却摇头:“老夫人一片苦心,知鸢在此多谢。但此事委实不妥。
“你们认为两家婚事不曾刻意外传就好办。可曾想过罗李两家本就有亲,来往过密。
“青梅竹马之谊,平日言行举止会不漏分毫?
“左右四邻,至交亲朋,乃至家中仆婢下人,就没有眼明心亮的?
“更何况自父丧过后,这几年李姑娘与母亲还日常居住在侯府!”
直接戳穿破绽。
罗向恒嘴巴一张一翕,“我......我”了半天,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宋知鸢接着道:“侯爷男子汉大丈夫,哪怕悔婚,也该肩负起责任。
“最起码要亲自与李氏长辈友好协商,得到他们的首肯与谅解。
“而今事情闹成这样,让李姑娘如何做人?
“偏侯爷还说全是为了我,又叫我如何自处!”
众人纷纷点头。
李姑娘无错,宋姑娘一无所知,又何错之有呢?
这平曲侯,要不是办糊涂事,何至于此。啧,堂堂男子汉大丈夫,退婚都退不明白。半分担当都无。
罗向恒与王氏脸色再变。
李婉晴身子跟着晃了晃,她只求顺利进门,没想令侯府难看。
一咬牙,她站出来:“是我不好,我怕贸然告知母亲会引发母亲病情。是我提议缓一缓,寻个合适的时机。一切都怪我。
“是我害了表哥,害了宋姑娘,也害了母亲。我该死。姨母,你为何要救我,为什么不让我死了干净,姨母!”
一声声姨母,哽咽着哭倒在王氏怀里。
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。
尤其至得这般境地,她仍护着自家、为自家辩驳,王氏如何能不心疼。
更何况如今居于寺庙命在旦夕的人是她一母同胞的妹妹啊!
王氏悲痛不已。
见她们又开始叽叽歪歪,宋知鸢再度将婢女揪出来。
“寺里来人到底怎么说的,李家太太如今是个什么情形,大夫可曾看过?”
婢女抽泣着:“看过的。大夫说太太气血上涌,观脉相已是强弩之末。但大夫又说,世间未必没有奇迹。
“太太此番诱发病情,症结在心。若能去除她的心结,或许会有转机。”
去除心结......
这是什么意思,宋知鸢了然,王氏又如何会不明白。
王氏犹豫着,内心挣扎。
李婉晴踉跄着站起来:“宋姑娘花轿已至,吉时将过。表哥的婚仪不能再拖了。
“还请表哥带宋姑娘入府完婚吧。至于婉晴,婉晴知道自己该怎么做。
“若母亲真......婉晴绝不会让她带着羞辱与骂名走。”
语中死志尽显。
王氏大骇:“何至于此,何至于此啊!”
罗向恒更是身形摇晃:“怎么会......什么羞辱骂名,哪里又有什么羞辱骂名!”
李婉晴闭目流泪。
婢女十分机灵,跪行两步,将信呈给王氏:“老夫人,是李家族里。
“族老们说你与太太姐妹情深,老爷在世时还是侯爷的老师,自四岁起教导侯爷,视如亲子。
“当年老侯爷去世,罗家只剩孤儿寡母,庶出叔伯欲争夺爵位,是老爷出面逼退他们,又四处奔波,为侯爷求来承爵圣旨。
“他们说有此等情谊,若不是小姐犯了大错,侯府绝不会退婚。
“他们还说小姐有辱李家门楣,要将小姐剔出家族。
“太太哪里受得了,这才......”
婢女忽然一个转身,冲宋知鸢跪下:“宋姑娘,求你给我家小姐一条活路吧。求你救救小姐。”
咚咚咚,一下又一下,干脆利落,无一丝迟疑。
瞬间额头鲜血直流,触目惊心。
宋知鸢忽然又站起来,转身就走。
孟婆子更惊了,下意识拦住:“大小姐去哪?”
“自是去京兆府衙门。”
孟婆子既惊慌又狐疑:“去衙门作甚?”
宋知鸢勾唇:“我方才忘了,衙门也有母亲嫁妆单子的备份。
“而且我无品级无诰命,是没有面见皇家资格的,若想捐献资产求入慈云观,还需请衙门转达。”
孟婆子:......!!!
苍天啊,大小姐怎么会这么猛!
她觉得天都要塌了。
就在这时,哐当一声,门扉大开。
刘氏气呼呼冲出来,一脚将她踹翻在地。
“好你个老货,凭你也敢请大小姐走!”
紧接着又是一脚:“我让你来问问大小姐刚出嫁怎么就回府了,你倒好,直接不许大小姐进门!”
宋知鸢撇嘴,终于舍得露面了,果然打蛇还需打七寸。
她上前,委屈巴巴行礼:“母亲。”
刚开口,刘氏便一脸心疼地抱住她:“我的儿,你可受大委屈了。
“你不知道,听闻有人来报你出嫁就回府,你爹立时就晕了。”
晕了?
宋知鸢眨眼,嘴角抽了抽,配合着露出焦急之色:“父亲可有碍?”
“大夫瞧过,说是气血上涌,急火攻心,并无大碍,醒来就好。可是......”
刘氏以帕擦泪,继续道:“你说谁家听了回头轿不吓人的。老爷这一倒,我哪还顾得上其他。
“只能先救老爷,让奴才来同你问清楚。
“若是有什么误会,可不能轻易进门坐实回头轿,否则岂非害了你,也害了宋家。
“谁知这老货怎么理解的,竟然......”
刘氏咬牙,恶狠狠瞪向孟婆子,握紧宋知鸢的手:“走,跟母亲回家。”
宋知鸢岿然不动,只红着眼问:“原来竟是孟妈妈会错意。”
“当然。”刘氏斩钉截铁,“鸢姐儿,你莫听她的。她一个奴才知道什么,见识短,眼界窄。
“你是为道义退婚,就算传出去,别人也只会赞我宋家风骨,夸我宋家姑娘好教养。如何就进不得门?
“你千万不可因她几句话就生了自责自愧之心。慈云观再好,又怎是你一个姑娘家能去的。
“你才十六岁,难道真让你青灯古佛一辈子吗?”
刘氏捂着心口:“鸢姐儿,你这是想剜了我跟你父亲的心啊。”
宋知鸢也盈盈哭起来:“母亲,是我的错。我见出面的人是孟妈妈,孟妈妈又是你身边第一人,我......
“我想着她哪来这么大的胆子自作主张,便以为是你和父亲的命令。”
此话一出,刘氏脸色微变,“身边第一人”五个字更让她无法轻易下台。
她偷偷瞧了眼人群,一狠心再次将孟婆子踹出去。
“从前见她是个好的,办事也利索得体,怎料她今日把事情弄成这样。
“你放心,回头我就罚她,替你出了这口气。”
只是罚她?
宋知鸢哪里肯,幽幽瞧了孟婆子一眼:“从前只听别家有奴大欺主的。不料我们家也有。”
奴大欺主?
这罪名对比刘氏轻巧的办事不力可上升了好几个台阶。
画屏也机灵,立时上前啐孟妈妈一口:“亏你还是太太身边得力管事呢。白费了太太以往对你的信任。
“我看你就是仗着跟太太多年的情分,念着太太心慈不忍发作你,才敢这般嚣张。
“今日是揪着老爷太太一句话大做文章、为难主子。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呢!”
“画屏!”宋知鸢出声呵斥住她,“到底是母亲身边的人,不可造次。”
一次又一次强调“身边人”,人群再度喧嚷。
“慈不掌家,奴大欺主留不得。”
“还以为是宋家闭门,怎知竟是奴才自作主张。这种刁奴就该办了。”
“打死了事,仁善点,发卖了都是轻的。”
......
字字句句传来,孟婆子浑身泛冷,哆嗦不停。
她下意识抬头看宋知鸢,但见她双目锃亮,似笑非笑,好似活阎王。
扑通,孟婆子跪下来,拼命磕头:“大小姐饶命。
“大小姐,老奴错了。老奴再也不敢了,请再给老奴一次机会。”
宋知鸢垂眸拉了拉刘氏:“母亲,不如算了吧。
“毕竟是跟了你二十几年的人,我只不过受点委屈,也没怎么样。”
刘氏脸色又青又白,若她是生母还罢了,偏偏她是继母。
宋知鸢越这么说,她越不能轻拿轻放。
刘氏心一横咬牙道:“来人,把她押下去,明日就送走发卖。”
发卖!
孟婆子惊骇不已,以头抢地:“夫人饶命,老奴错了!”
说着跪行上前想拉刘氏的裙角,刘氏一脚踹出去:“都是死的吗,还不赶紧押下去!”
冷冷眼神扫过,孟婆子浑身打了个哆嗦,被强行拉下去,唯余凄厉叫喊越飘越远。
刘氏松了口气,这才又来安抚宋知鸢:“不论跟我多少年都是奴才,我与你父亲都舍不得你委屈,凭她也配。
“好了,这里风大,家中你父亲还等着呢,咱们进府吧。”
刘氏虽是继母,也占着母字。
收拾一个奴才还行,与刘氏直接对上,于己是不利的。
这点宋知鸢很清楚,所以目的达到,她见好就收,乖乖进门。
先去正院见过宋钰文。
事情结束,一切尘埃落定,他也终于恰到好处的醒过来,抱着宋知鸢又是一通心疼安抚。
等戏做足了,宋知鸢这才脱身回到自己的葳蕤院。
她前脚刚走,后脚刘氏屋里就传来暴怒嘶吼。
“果真不是省油的灯!”
刘氏低声咒骂着,咬牙切齿。
春兰小心翼翼上前询问:“太太,当真要把孟妈妈卖了吗?”
刘氏瞪她一眼:“众目睽睽之下,我话都说出去了,不卖,让别人知道怎么看我?”
春兰缩了缩脖子不敢回答。
半晌,刘氏冷静下来,语气也缓和了些:“先送走,送远点!”
这便是只打发掉了。虽然失了主子宠,丢了差事,风光不再,却也比不知卖到哪个腌臜地方要强。
春兰稍稍松了口气,刚要退出去,刘氏又叫住她:“二小姐那边敲打过了吗?”
“敲打过了。太太放心,二小姐最是乖顺,不会乱说话。”
刘氏轻嗯了一声。
宋知雪一个小小庶女,她自认还拿捏的住,就算对方不乖,她也有的是办法对付。
只要宋知雪不胡乱开口,她跟宋知鸢的说辞就能完美圆过去。
因此虽然目的没达到,局面倒也不算差。
可是打发孟婆子,是实实在在断她一臂。
尤其是在那么多人面前逼她发作自己的心腹,折了她的面子,也损了她的威望。
刘氏越想越心堵,眼中利光闪过,
啪,又一个茶盏摔在地上,四分五裂。
临街某别院二层阁楼。
这里地势居高,视野开阔,身着蟒纹锦袍的男子倚窗坐在轮椅上,将面前闹剧尽收眼底。
他近年身体不好,长期养病,今日难得起意出宫散心,还备了份贺礼。
本想等大婚时让小柱子送过去,为新嫁娘做个脸面,也不枉宋太傅教导一场。
谁知竟看了出“好戏”。
他怔怔望向宋知鸢方才站立之处,耳边回荡着她的激昂之言。
女子略显纤弱的身躯并不高大,却如雪松般坚韧笔挺。
恍惚间他好似又看到了记忆中那个如山峰般巍峨的伟岸身影。
小柱子不由感慨:“宋姑娘气度不凡。”
男子点头,咳嗽了两声:“本以为太傅故去,宋家风骨恐难再现。没想到......”
他感慨着,嘴角浮现浅浅笑意:“宋姑娘比她爹强,太傅后继有人矣。不过......”
神色转瞬又沉下来,目光在侯府几人间逡巡,冷冷道:“查查罗家。”
小柱子躬身:“是。”
******
不远处另一间酒楼。
一个女子双目瞪圆,神色惊骇,连呼吸都快了两拍。
她死死握着拳头,咬紧牙关。
丫头更是目瞪口呆:“大小姐好生厉害,她竟......竟敢直接退婚?”
女子眸光闪了闪,退婚?
不。这门亲事是她为宋知鸢精挑细选,用心设计,怎么能让对方轻易退婚!
女子转身:“走,回家!这么大的事要快些告诉父亲才行。”
婚姻大事,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
哪是宋知鸢说退婚就退婚,她必须阻止,尽最大努力去阻止!
******
马车往前行驶,离得远了,画屏终于松了口气,开始骂骂咧咧。
“什么臭男人!亏得小姐聪明,应对及时,辩驳得体。
“不然就他们刚才那副情意绵绵的模样,真要被裹挟着答应他们,入了侯府,还不知生出多少幺蛾子呢。”
宋知鸢轻啧,小丫头年纪不大,看得挺准。
上辈子可不就是如此,幺蛾子何止多,简直日日都是幺蛾场。
画屏偷偷掀起窗帘一角往外看:“小姐,好多人,一直跟着我们。”
宋知鸢淡定自若,眼中甚至有几分笑意:“看热闹的罢了,想看我能不能顺利回家呢。随他们去。”
人多才好啊。声势越大,瞩目越强,传播越广。
正中她的下怀。
画屏却顿住了:“能不能顺利回家?”
宋知鸢神色闪烁:“我自作主张退婚,你觉得父亲母亲会同意吗?”
“为什么不同意?这又不是小姐的错,分明是侯府有心算计。老爷太太疼爱小姐,总不会眼睁睁看着小姐被欺负!”
宋知鸢嘴角苦笑。疼她?上辈子她也是这么认为的,可结果呢?
她以为的父疼母爱皆是表象,是祖父威慑、舅舅利诱下的表象。
祖父已死,舅舅出京不到一年,他们就开始暗地里算计。
等舅舅长久不见归来,音讯全无,生死不知,他们的真面目更是暴露无遗。
宋知鸢深吸口气,闭目养神,不再说话。
她很清楚自己还有一场硬仗要打。但她已经有了对策,心中并不慌乱。
******
宋府。
宋知雪哭着跪求宋钰文与刘氏:“女儿本是舍不得长姐,想去送送她,哪知......
“求父亲母亲将长姐接回来吧。哪怕侯府大姑娘是宫中婕妤,陛下新宠,他们也不能这么折辱人。
“什么皇妃姻亲,若要用长姐去换,那么不要也罢。
“全是心机之辈,不过是见祖父已逝,欺负我宋家不如从前罢了。”
短短几句话,看似为宋知鸢抱不平,实则轻松点出关窍。
宋家不如从前,皇妃姻亲。
这两句正中宋钰文痛点。刘氏更是脸色黑沉。
宋知雪觑了他们一眼,继续道:“寻常女子退婚,恐会受人诟病,影响家声风评及姐妹亲事。
“但女儿瞧着长姐今日应对极好,赞誉颇多,应当无碍的。因而恳请父亲母亲将长姐接回来吧。”
刘氏好似受到点拨,严厉呵斥:“你懂什么,这么大的事哪能凭猜想,你说无碍就无碍?”
她看向宋钰文:“老爷,事关重大,咱们需为家族大局考虑。宋家何时出过退婚的姑娘。老爷!”
宋钰文涨红着脸:“平曲侯......平曲侯府欺人太甚!”
他气得浑身发抖,突然眼前一黑,晕死过去。
“来人,快扶老爷回房间。”
刘氏微微顿了下,瞬间福灵心至,迅速做出应对。
她一边安置宋钰文,一边训斥宋知雪:“这里没你的事,滚一边去,闭上你的嘴!”
接着紧急唤了心腹管事孟婆子过来耳语吩咐。
宋知雪被呵斥,瑟缩着退至角落,降低存在感,内心轻嗤。
不愧是她虚伪的父亲,只需晕过去,府中自然是刘氏做主。无论结果如何,他都可片叶不沾身。
她侧目看着孟婆子离去的身影,握紧双拳。
孟婆子,如今就看你的战斗力了,你可别太没用啊!
******
马车来到永安巷。
宋府是早年先帝亲赐宅邸,白墙青瓦,门头一块洒金牌匾,上书四个大字“积学储宝”,乃先帝御笔。
此刻宋府大门紧闭,唯有门前两座石狮子威武庄严。
画屏扶着宋知鸢下马车,上前敲门。
咚咚咚,无人应答。砰砰砰,敲逐渐变成砸,仍旧无人应答。
画屏蹙眉。
这么大的敲门声,门房都是死的吗!
忽然想到宋知鸢在马车上说的话,她脸色微变。
砰砰砰......
敲得更厉害了,一声高过一声。
“快开门,大小姐回府了!”
好一会儿,门内终于传来动静。
吱呀——
沉重的大门开启一条缝,骂骂咧咧响起:“吵什么吵!
“呦,是画屏啊,你不是跟着大小姐陪嫁去侯府了吗,怎么回来了?”
一个人影钻出来。孟婆子,刘氏的得力心腹。
宋知鸢双眼微眯。
出面的人竟然是她。很好,可以顺势断刘氏一臂。
电光火石之际,宋知鸢敏锐出手。
金钗划破皮肤,在李婉晴脖颈留下刺目血痕。
但好在抢夺及时,未造成大祸。
将金钗扔掉,宋知鸢叹道:“李姑娘,你气性怎么这般大。这投河刺颈的事,往后可别干了。
“我话还未说完呢,你怎知没有其他办法?”
李婉晴摇头:“为妾不行,平妻不可,如今已成死局,还能有什么办法!”
“非也。看似无解,实则有解。”
宋知鸢笑起来,那笑容莫名让李婉晴与王氏罗向恒都有些心慌不安。
果然,下一瞬她便道:“侯爷,若没有我,你应该早已娶李姑娘进门。
“既然一切因我而起,不如也由我结束。知鸢在此恳请与侯爷解除婚约!”
一句话,石破天惊。满场寂静,惊讶不已。
李婉晴瞪大眼睛,王氏不敢置信。
罗向恒更是面色大骇,急切出声:“不可!”
“你我未曾拜堂,按照我朝礼制便是婚事未成,婚书可以取回,有何不可?”
罗向恒脸色难看:“虽未拜堂,但花轿已经临门,怎能......”
“那又如何?”宋知鸢打断他,“我们的婚事全因一场意外,本就不该存在。
“既然是错误,就要及时更正,怎能因花轿临门便将错就错,致使祸果变大,无法收场?”
罗向恒咬牙:“天下哪有花轿临门还退婚的,这让宋姑娘往后如何做人?”
古往今来确实没有花轿临门还主动退婚的,但有一二被退婚的,与此间情形不同,下场都极为凄惨。
因而这条路常人不会贸然去走。
无论王氏还是罗向恒,皆是仗着这点,料定宋知鸢只能认命,才敢肖想“两全其美”。
宋知鸢轻笑:“古来没有,那我便做第一人!”
“侯爷,你入水救我已经对我有大恩。
“我怎能让救命恩人陷入两难境地,又怎能让李姑娘因我遭受无妄之灾。
“我的名声重要,李姑娘的名声就不重要?李家太太的性命也不重要吗?
“祖父曾教我妻妾之别,更教我做人之道。他告诉我,人活于世,最重要是其心要正,要仰无愧于天,俯不怍于地。
“他教我读书通达、识字明理;教我怜悯弱小、善心助人;教我胸怀坦荡、坚韧不屈......
“却唯独不曾教我可以因一己之私毁人清誉、伤害无辜;更不曾教我可以胁迫恩人,背信弃义。
“此乃恩将仇报之举。”
宋知鸢言辞坚定,目光如炬。
背信弃义,恩将仇报更像一把尖刀,直刺罗向恒心扉。
他对李家所为,岂非正应了这八个字吗?
罗向恒面色大变,身形摇晃,却仍旧咬着牙:“可你当初落水,我......”
宋知鸢及时打断他,“落水非我所愿,被侯爷所救也属一时情急。彼时天气虽已转暖,到底存了几分寒意。
“我穿的虽不如冬日厚实也有薄袄,侯爷又恪守礼节,多有君子之举。我们清清白白,坦坦荡荡,何惧流言!
“当日是父亲见侯府提亲颇有诚意,见我也到了婚嫁之龄,认为落水相救或许是月老牵线才点头应允。
“若早知......”
宋知鸢叹息一声,接着道:“罢了,这些不必再提。总归这世间女子名节虽重,为人道义更重。
“人活在世,总要有所为有所不为。我不能陷侯爷于不义,更不能让李姑娘为我受累。
“祖父这辈子声名清正,如梅傲雪,到死赢来的都是满堂赞誉。
“我若这么做,岂非给他抹黑?
“武者有气节,文人有风骨。知鸢自幼受祖父教养长大,自然也想承继他老人家的遗风。
“日后九泉之下相见,也能堂堂正正站到他面前,告诉他,知鸢立身自正,无愧于心,没有辜负他的教导。”
好一番激昂之言,语调平缓却气势如虹,铿锵有力,掷地有声。
一字一句,宛如击打在众人心间的战鼓洪钟,振聋发聩。
众人齐齐看向宋知鸢,惊讶中带着几分赞叹与欣赏。
“说得好!宋姑娘虽为女子,却也让我们瞧见了铮铮铁骨,不愧是宋太傅的孙女。”
“好一个坦坦荡荡,何惧流言。宋姑娘放心,我等非不明黑白之辈。若他日有不明原委者借此攻讦宋姑娘,我等愿为宋姑娘澄清!”
“侯爷,你就答应吧。宋姑娘都能有此等大义风度,你何苦纠缠。干脆点,总好过大家都煎熬。”
众人呼声渐高,侯府被架上去,哪容得了罗向恒说不呢?
他张着嘴,仿佛失声般,发不出一个字来。
宋知鸢可不想跟他继续磨叽:“我愿成全侯爷与李姑娘,也请侯爷成全我心中道义,成全我宋家风骨!”
罗向恒心头一颤。
这话一出,再不答应岂不成了逼宋知鸢舍弃道义,碾碎宋知鸢的风骨?
以大夏朝文人墨客对风骨的追求,这么做无异于被千夫所指。
宋知鸢嘴角勾笑,直接拿起喜扇塞到李婉晴手里。
“李姑娘,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你若出事,让李太太怎么办?往后别再干傻事了。多想想你母亲。
“此番叫你因我受累,是我之过,如今我将侯爷还给李姑娘了。
“李姑娘可以与侯爷尽快完婚,将这个好消息告知李家太太。知鸢盼她吉人天相,早日康复。”
说完,宋知鸢潇洒转身,吩咐随行陪嫁之人:“回府!”
此前就悄悄让胡伯去租附近车马行的马车,如今早已等候在侧。
眼见宋知鸢上车,事情完全脱离掌控,李婉晴面色大白,偷觑着王氏与罗向恒阴沉的面色,身体摇摇欲坠。
她咬牙心一横,闭上眼晕死过去。
“李姑娘,李姑娘怎么了!”
“快,大夫呢,快让大夫瞧瞧。”
......
人群再度纷乱。
宋知鸢勾唇,露出讥笑。
驾!
胡伯当机立断,鞭子一挥,马车迅速驶离。
人们惊骇着又兴奋着,越想越深,越说越有劲。
阴谋论这种东西便是如此,一旦念头升起,就会不可遏制地迅速发散。
画屏恨恨道:“就该让大家看看侯府的真面目。
可惜没有确凿证据,不能把他们的罪名定死。”
宋知鸢轻声呢喃:“这罪名倒也未必就真是他们的。”
前世侯府欺辱她、打压她、扒着她吸血、肆意挪用她的嫁妆,拿她当冤种。
后来见舅舅杳无音讯,惠裕伯府血脉断绝,还想利用她来插手伯府资产。
她忍无可忍,与他们同归于尽。
可直到死,他们还在否认,说哪怕救人求娶是借机算计,但落水绝非他们所为。
画屏愣住:“小姐什么意思,落水不是侯府还有谁?”
宋知鸢神色闪烁。
当日唯有宋家与侯府在万佛寺上香。
若非侯府,便只剩万佛寺的人,以及——宋家。
胡伯也想到这种可能,脸色大变:“小姐是怀疑......”宋知鸢目光锐利:“我怀疑当日在万佛寺的所有人。
“不要盲目认定谁是凶手,更不要盲目排除谁不是,哪怕对方看上去毫无可能。”
上辈子她就是先入为主,认定了侯府,导致一叶障目,到死都没能知晓真相。
人需成长,同样的错误,不能犯第二次。
见胡伯画屏面色凝重,陷入沉思,宋知鸢轻笑:“不急,咱们一个一个查。”
当然,老虎也要一个一个打。
******楼下,众人议论热火朝天。
“对了,当日侯府不是说李太太病情危急,这才提议平妻,想让李姑娘跟宋姑娘前后脚进门吗。
“怎么宋姑娘退婚后,他们明明可以直接迎娶,反而没动静了?”
有人讥诮:“有甚奇怪,李太太似乎病得挺重,日子不多了。
“只需拖到李太太病逝,李姑娘需守孝三年,他们就不用娶了。
三年时间,足够发生许多变化。”
更有人恍然大悟:“那他们大婚当日闹那么一出......啊,他们莫不是既要又要。
“仗着花轿临门,以为宋姑娘身负救命之恩不敢不应,借机逼她认下平妻,来个鱼与熊掌兼得!”
最后不知谁大拍桌子,一锤定音:“肯定是的。
你们莫忘了,宋姑娘的嫁妆还在侯府呢。
“李太太病着,宋家不好上门取回。
侯府竟然也就这样收着,存的什么心思!”
......宋知鸢眼珠转动着,对眼前的局面十分满意。
就是不知侯府听到后,会是何等反应。
她竟有些期待了呢。
她拿起画屏手中的帷帽戴上:“走吧。”
******对面厢房。
小柱子为男子续了杯茶:“殿下可是想帮宋姑娘?
不如奴才......别多事。
孤不过刚巧遇上,随口说两句而已。”
男子摇头打断他,嘴角扬起浅浅笑意:“民间有句话,打铁还需自身硬。
她是个心中有成算的,可不需要孤相助。”
他端起酒杯轻抿一口,再次将窗户推开一条缝,对面客人似乎已经离去。
对方谨慎,他未能瞧见面容,但心中已有猜测,加之锦绣坊门前那出戏,一步一环,男子双眼弯起来。
好聪明的姑娘。
不知她下一步会如何做,又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惊喜。
******平曲侯府。
王氏一巴掌打在罗向容脸上:“我怎会有你这么蠢的女儿,为了一匹浮光锦,咱们家的名声都要被你败光了!
“若不是你,外界怎么会联想到那么多事,掀起这么大风浪,连累你姐姐在宫中被人嘲笑,被陛下训斥。”
罗向容捂着火辣辣的脸,内心十分不服:“我以前去拿东西都没给钱,我以为......我没想那么多。”
她跺跺脚:“鬼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在店里等着,还有个该死的赵令仪。
她分明是故意跟我作对。
“我还以为你今日进宫是请姐姐为我撑腰的,没想到是姐姐让你来骂我。”
王氏一拍桌子:“你还如此理直气壮!”
“我怎么不能理直气壮!”
罗向容梗着脖子,“咱们家原先虽然败了不少家业,总还有点底子在的。
“若不是为了送姐姐入宫,若不是为了让她在宫中立足,替她铺路争宠,我们何至于掏空侯府!
“结果呢?
她现在不是还算得宠吗?
也没见帮帮家里。
“我被人欺负,她不想着怎么给我撑腰,还让你来骂我打我?”
啪,王氏又一个耳光打过去:“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,你怎能对娘娘如此不敬!”
罗向容哭得不能自已:“你们全都怪我。
可我明明只拿了点东西,其他什么都没干。
全是你们干的。
“我早说了,你跟哥哥就算心疼表姐,也尽量忍着些,等宋知鸢进门生下孩子,再不济也要等洞了房再说。
“是你们犹犹豫豫,总觉得委屈了表姐。
“要不是你们护着表姐,妄想两全其美,宋知鸢早就顺利嫁进来了。
“锦绣坊的东西我可以随便拿不说,光她的嫁妆就足够我们富贵好一阵子。
“明明全是你们的错,凭什么都来怪我!”
罗向容不平不愤,狠狠跺脚,转身跑出去。
王氏气得倒仰,幸而罗向恒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。
罗向容脾气不好,可有些话没说错。
好好的计划,功亏一篑,还惹来一身骚,她也悔啊!
王氏咬碎银牙,恶狠狠道:“你尽快把嫁妆给宋家还回去,还有向容此前白拿的东西,价值几何,也需平了账。”
罗向恒蹙着眉,很是肉疼。
若侯府鼎盛,这点钱他们不必太在意。
可现今侯府空虚,到手的鸭子飞了,还得添上一笔,如何不心痛。
王氏轻叹:“事情闹成这样,你跟宋知鸢不可能了,我们不能落人口实,连累娘娘,不如干脆点。”
罗向恒也明白这个道理,应下来,又问:“没了宋知鸢,我们要换回范家女吗?”
他们原先的目标并不是宋知鸢,宋知鸢是后来进入备选,却最终成为最佳选择的那个。
“不。
娘娘的意思是,现在与别家说亲也不行,唯有娶了婉晴才能挽回颓势,以证清白。”
罗向恒愣住。
王氏侧目:“你不愿意?”
“不是,我愿意的。”
罗向恒对李婉晴的感情是真,如何会不愿意,只是......他觑了眼王氏面色:“府中怎么办?”
“还能撑一阵子,后续再说吧。”
王氏眸光闪了闪,眼底浮现杀意。
正妻若去世,自然可以再求续弦。
她也疼爱婉晴,可与侯府利益相比,总要做出取舍。
向容说得对,之前就是她们犹犹豫豫,说慈不够慈,说狠不够狠,才闹到这般局面。
她不能再重蹈覆辙。
但不能是现在。
如今侯府是流言中心,万众瞩目,不宜妄动,总要先成亲把面子遮过去,将事情压下来,等风波散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