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Delta值,”周教授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,“衡量的是期权价格对标的资产价格变动的敏感度。当标的资产价格发生剧烈波动时……” 他顿了顿,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教室后方,在艾力克江的方向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,镜片后的眼神深邃难明,“……其风险敞口会被急剧放大。方向对了,就是杠杆的盛宴;方向错了,便是毁灭的深渊。记住,市场从不仁慈。”
艾力克江的心猛地一缩。教授平淡的话语像一盆冰冷的雪水,精准地浇在他刚刚燃起的、几乎要失控的兴奋火焰上。屏幕上血红的数字依旧在跳动,账户权益还在增长,但那股直冲脑门的眩晕感却迅速退潮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、后知后觉的警醒。他刚才做了什么?几乎是全仓押注!利用高倍杠杆,赌一个技术破位!赌对了,是天堂;万一呢?万一那只是一个假突破?万一下一秒就暴力反弹?账户里那串令人目眩的数字,此刻再看,仿佛成了悬崖边缘的炫目幻影,随时可能随着市场一个微小的波动而粉身碎骨,连同他这三年节衣缩食、呕心沥血积累的一切。
手指微微颤抖着,悬在鼠标上方。卖出平仓的确认按钮就在那里,触手可及。只需轻轻一点,丰厚的利润将安全落袋。但内心深处,一个更冷静、更贪婪的声音在低语:趋势已成,恐慌盘正在涌出,下方空间……巨大!巨大的利润!这或许是改变命运的真正起点!
时间仿佛被拉长、凝固。阶梯教室的穹顶似乎压了下来,周围同学翻书、记笔记的细微声响被无限放大。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。周教授那句“毁灭的深渊”在脑海中反复回响。张子豪那张傲慢的脸,古丽大婶担忧的眼神,家乡父母在风沙中劳作的佝偻背影……无数画面碎片般闪过。
“滴答。” 屏幕上,沪铜价格再次向下猛挫一个价位。
就是现在!
艾力克江眼神陡然一厉,所有的犹豫被瞬间斩断。他不再看账户余额,不再想可能的后果。鼠标指针闪电般移动,精准地点击了交易软件上的“市价平仓”按钮!动作干净利落,没有一丝拖泥带水。
指令发出!屏幕上代表持仓的数字瞬间清零!账户总权益的跳动戛然而止,最终定格在一个令人心脏骤停的七位数——1,387,652.19元人民币!
成了。尘埃落定。
一股巨大的、虚脱般的疲惫感瞬间席卷全身,几乎将他从椅子上冲垮。后背的衬衫已被冷汗浸透,冰凉地贴在皮肤上。他靠在并不舒适的椅背上,长长地、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,仿佛要将这三年所有的压抑、所有的孤注一掷都倾吐出来。紧绷的肩颈肌肉骤然松弛,带来一阵酸胀。
下课铃声恰在此时尖锐地响起,划破了教室的沉闷。学生们纷纷起身,收拾书本,发出嘈杂的声响。
“艾力!神了!你怎么判断的?这波空头太猛了!” 李明凑过来,脸上满是兴奋和崇拜,用力拍了一下艾力克江的肩膀。
艾力克江扯了扯嘴角,想回一个笑容,却发现脸部肌肉有些僵硬。他一边慢吞吞地合上笔记本电脑,一边低声说:“运气。刚好看到LME(伦敦金属交易所)库存数据异常大增,技术面也到了关键位置。”
“运气?”李明显然不信,但也没追问,只是羡慕地咂咂嘴,“这‘运气’够买辆豪车了!晚上必须请客!”
艾力克江笑了笑,没接话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攒动的人头,投向教室前排。张子豪正被几个朋友簇拥着,谈笑风生,手里随意转着那辆保时捷的车钥匙,银光闪闪。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,目光也朝这边扫来。当看到艾力克江时,他嘴角习惯性地勾起那抹标志性的、带着距离感的弧度,眼神里依旧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,仿佛在打量一件有趣的、但始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。
艾力克江平静地迎上那道目光。这一次,他心中没有了烧烤摊前的刺痛,也没有了刚才平仓时的狂澜激荡。屏幕上的七位数像一块沉甸甸的基石,稳稳地垫在了脚下。他挺直了腰背,将那个磨旧的笔记本电脑包挎在肩上,动作沉稳。
羊膻味?他迈开脚步,随着人流走出教室。窗外是冬日上海灰蒙蒙的天空。他深吸了一口走廊里混杂着书本和尘埃味道的空气。那味道,还在。但它不再是一种需要遮掩的印记,而是一种力量的源泉,一种提醒他来自何处、为何而战的图腾。
脚下的路,似乎更坚实了一些。但这仅仅是开始,一场更大风暴前的短暂平静。他需要这笔钱,需要它去撬动一个更沉重、更关乎血脉与尊严的赌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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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车一路向西,窗外的风景如同倒带的胶片,从江南水乡的温润青绿,逐渐褪色、干涸、粗粝。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被无垠的戈壁滩取代,丰沛的水汽被干燥得能刮下皮屑的狂风卷走。当列车终于喘着粗气停靠在博尔塔拉这个边疆小站时,已是深夜。站台上昏黄的灯光在凛冽的寒风中摇曳,映照着寥寥几个归家旅人缩着脖子的剪影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艾力克江刻入骨髓的味道——干燥的沙尘、凛冽的寒气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属于牲畜和草场的、被寒风稀释了的熟悉气息。
父亲阿不都热合曼开着一辆饱经风霜的旧皮卡来接他。车灯刺破浓重的夜色,照亮父亲熟悉而更显沧桑的脸庞。父亲的笑容依旧宽厚温暖,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,触手是硬邦邦的骨头和长途跋涉的寒气。皮卡在颠簸不平、坑洼遍布的乡村公路上轰鸣前行,车灯的光柱在无边的黑暗中孤独地扫过荒凉的旷野和低矮的防风林。车厢里沉默着,只有引擎的嘶吼和车身钢板发出的吱呀呻吟。艾力克江靠在冰冷的车窗上,疲惫的身体随着车身摇晃。车窗外,博尔塔拉冬夜的星空,是城市里永远无法想象的璀璨浩瀚,冰冷清澈的银河横亘天际,亿万星辰无声地燃烧、旋转,亘古不变地俯瞰着这片沉默的大地,也俯瞰着皮卡里这个刚刚在金融战场上赢得第一桶金、此刻却心绪难宁的归乡游子。
家,是戈壁边缘一个典型的维族村落。低矮的土坯房院墙在星光下显出敦厚的轮廓。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,母亲阿依努尔早已守候在门廊昏黄的灯光下。她没说话,只是用那双布满劳作痕迹、却依旧清澈温暖的手,紧紧握住儿子冰凉的手,又摸了摸他消瘦的脸颊,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。灶膛里牛粪火正旺,铁锅里炖着香气浓郁的羊肉汤,蒸汽氤氲,温暖的气息瞬间包裹了艾力克江冻僵的身体,也驱散了些许旅途的沉重。
第二天清晨,艾力克江是被一种极其浓烈、极其不祥的气味惊醒的。那不是记忆中熟悉的、带着清甜瓜香的丰收气息。那是一种浓烈到令人作呕的、混合着腐烂水果甜腻、发酵酒精酸臭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恶臭的味道。这味道穿透了土坯房的墙壁,弥漫在清冽寒冷的空气中,霸道地钻入鼻腔,直冲脑门。
他猛地坐起身,披上外套冲出屋子。初升的太阳将戈壁染上一层冰冷的金色。他循着那越来越浓烈的腐臭源头,快步走向村子后方的瓜窖集中地。
眼前的景象,让他的血液瞬间冻结。
十几个巨大的瓜窖敞开着口子,像大地张开的绝望伤口。窖口附近,堆积如山的哈密瓜,曾经饱满金黄的果实,此刻如同被诅咒过一般。大片大片的瓜皮失去了光泽,变得灰暗、塌陷、布满霉烂的黑斑。粘稠、浑浊、散发着恶臭的汁液从腐烂的瓜体里不断渗出,在地面上蜿蜒流淌,结成肮脏的冰壳。无数苍蝇在这片腐烂的“盛宴”上嗡嗡盘旋,黑压压一片,贪婪地吸食着腐败的汁液,翅膀扇动的噪音令人头皮发麻。更远处,一些瓜农正麻木地、机械地将窖里尚未完全烂透的瓜拖出来,像丢弃垃圾一样,奋力抛向远处一个巨大的、不断冒着黑烟的土坑。坑里,腐烂的瓜堆得像小山,几个村民正沉默地往上面泼洒柴油,火把扔进去,“轰”的一声,烈焰裹挟着浓烟冲天而起,焚烧着最后的希望和一年的血汗。空气里弥漫着焦糊与腐臭交织的、令人窒息的地狱气息。
“艾力江(爱称)……回来了?”一个沙哑疲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艾力克江僵硬地转过身。是邻居库尔班大叔。这个记忆中像天山雪松一样挺拔坚韧的汉子,此刻佝偻着背,脸上刻满了深重的愁苦和绝望的沟壑。他脚上那双沾满泥泞和腐烂瓜汁的旧胶鞋,无力地陷在冰冷粘稠的泥泞里。他看着艾力克江,又看看那焚烧的浓烟,浑浊的眼里没有泪水,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。
“全……全完了……”库尔班大叔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,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,“收瓜的老板……说好的价……装车的时候又压价,压得比种瓜的本钱还低!我们不卖,他们就走了……再没人来收……电话打烂了也没人接……瓜……瓜就全烂在窖里了……”他抬起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,徒劳地指了指那些腐烂的瓜山,又无力地垂下,“一年的指望……娃的学费……老人的药钱……全指着它……全没了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