办公室里空荡荡的,只有一张二手市场淘来的办公桌,两台闪烁着幽幽蓝光的电脑屏幕,还有一个塞满了金融书籍和行业报告的简易书架。空气里弥漫着新刷墙漆的刺鼻味道和纸张油墨的气息。艾力克江站在窗前,凝望着脚下这片汇聚了惊人财富与权力的钢铁森林。巨大的玻璃幕墙倒映着他年轻却过分沉静的脸庞,以及身后那一片象征创业初期的简陋。
他的指尖在冰凉的窗玻璃上无意识地划过。屏幕上,是精心制作的商业计划书——《“天山金蜜”哈密瓜期货与现货结合供应链金融方案》。每一个字,每一组数据,都凝聚着他数月的心血和对家乡产业的深刻剖析。方案的核心,是利用期货市场的价格发现和套期保值功能,为博尔塔拉的瓜农提前锁定合理利润,抵御市场风险。同时,以期货仓单为抵押,撬动银行资金,构建从种植到仓储、冷链运输、品牌营销的完整产业链。野心勃勃,逻辑严密。启动资金预估:三千万人民币。
三千万。
这个数字像一块沉重的磐石,压在艾力克江的心头。他期货账户里那曾经闪耀的七位数,在支付了办公室租金、押金、设备以及前期市场推广费用后,已所剩无几。文化节的辉煌战绩带来了品牌知名度和稳定的线上订单流,但利润的积累,在庞大的产业链构想面前,杯水车薪。他需要资本,巨大的资本,作为撬动这个庞大计划的杠杆支点。
他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投向办公桌一角。那里放着一张彩色打印的照片。照片是在家乡博尔塔拉辽阔的戈壁滩上拍的,背景是连绵起伏、覆盖着稀疏耐旱植被的丘陵。照片的主角不是人,而是一片广袤的、在阳光下泛着灰黄光泽的牧场。牧场的边界延伸到天际线,几群牛羊在远处像移动的小点。照片下方,一行打印的小字标注着:阿不都热合曼家庭牧场(约1200亩),坐标定位清晰。
这片牧场,是祖辈传下的基业,是父母赖以生存的根本,是刻在他基因里关于家乡最辽阔、最自由的记忆。戈壁的风沙,冬日的酷寒,夏日的骄阳,都深深烙印在这片看似贫瘠、却蕴藏着顽强生命力的土地上。
抵押它。
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,缠绕上艾力克江的心脏,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窒息感。他能想象到父亲阿不都热合曼听到这个提议时的反应——那双宽厚、因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的手会瞬间攥紧,黝黑的脸膛会因震惊和愤怒而涨红,深邃的眼睛会迸射出难以置信的、被背叛的痛楚。土地!对于世代扎根于此的牧民而言,土地是命!是流淌在血脉里的信仰!是不可触碰的逆鳞!母亲阿依努尔无声的泪水,更会像滚烫的烙铁,烫在他的灵魂上。
窗外的陆家嘴霓虹次第亮起,将冰冷的钢铁森林涂抹上迷离虚幻的色彩。那片璀璨之下,是无数资本的巨兽在无声地咆哮、撕咬、吞噬。张子豪父亲那种进口水果大鳄,马国梁那种盘踞在产业链顶端的金融巨鳄……他们只需动动手指,就能让博尔塔拉脆弱的瓜农经济再次陷入“丰产烂市”的绝境。家乡瓜窖里那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,库尔班大叔那绝望到空洞的眼神,焚烧坑里跳跃的黑红色火焰……这些画面在霓虹的映照下,非但没有模糊,反而更加清晰、更加灼痛!
要守护那片土地上的甘甜,就必须进入这片资本的角斗场。要用资本的规则,去对抗资本的冷酷。
没有退路。
艾力克江猛地闭上眼,深吸一口气,仿佛要将陆家街混杂着金钱与欲望的空气、连同家乡的风沙一起吸入肺腑。再睁开时,眼中所有的挣扎、痛苦、犹豫都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所取代。那是一种破釜沉舟、背水一战的狠厉。他拿起手机,手指异常稳定,没有丝毫颤抖,拨通了父亲的电话。
听筒里传来漫长的等待音,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。窗外,陆家嘴的霓虹彻底统治了夜色,冰冷的光流淌进这间简陋的办公室,将艾力克江孤立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。
终于,电话被接通了。背景音里是熟悉的、戈壁夜晚特有的风声,呜咽着刮过话筒。
“爸。”艾力克江的声音低沉,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稳。
“艾力江?”父亲阿不都热合曼的声音传来,带着长途电话特有的沙沙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“这么晚打电话?上海那边……都安顿好了?”
“嗯,安顿好了。爸……”艾力克江顿了顿,喉咙有些发紧。他强迫自己将酝酿了无数遍、早已在脑海中翻滚得滚烫的话语说出来,语速平稳,却字字千钧,“我需要一笔钱。很大一笔。三千万。”
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。连戈壁的风声似乎都停滞了。艾力克江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撞击的声音。
“……多少?”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,父亲的声音才再次响起,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。
“三千万。人民币。”艾力克江清晰地重复,没有任何修饰,“用来启动一个项目,能让博尔塔拉的哈密瓜,再也不烂在地里、烂在窖里的项目。让库尔班大叔他们,再也不被收瓜的老板压价欺负的项目。”
“三千万……”父亲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天文数字,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被现实重锤击中的钝痛,“艾力江……我们……我们家……就是把骨头都砸碎了卖了……也……”
“爸,”艾力克江打断父亲,他知道最关键、最残忍的时刻到了,必须一刀斩断所有无谓的痛楚,“牧场。家里的牧场。用牧场做抵押,向银行贷款。”
“什么?!”电话那头传来父亲陡然拔高的、近乎变调的嘶吼,带着巨大的震惊和瞬间被点燃的怒火,“牧场?!抵押?!你疯了!艾力克江!那是祖辈留下的地!是我们家的命根子!是牛羊的家!你……你要把它押给银行?!万一……万一……”
父亲的喘息声变得粗重而混乱,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和难以置信的愤怒。
“没有万一!”艾力克江的声音陡然拔高,斩钉截铁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,瞬间压过了父亲的愤怒和恐惧,“爸!你相信我!我读了最好的大学,学的就是跟钱打交道!我看到了那些老板是怎么欺负我们的!我看到了瓜是怎么烂掉的!我看到了你们是怎么受苦的!现在,我有办法!一个真正能改变一切的办法!但这需要钱,需要很多钱去启动!牧场是资产!是沉睡的资本!只有用它撬动银行的钱,我们才能翻身!才能把命运攥在自己手里!才能让我们的哈密瓜,卖出它真正该有的‘黄金’价!爸!信我这一次!”
艾力克江几乎是吼出来的。他的胸膛剧烈起伏,额角青筋跳动,眼中布满了血丝。电话那头,是更加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、痛苦的沉默。他能想象父亲此刻的痛苦挣扎,那是对祖训的背叛,对土地的亵渎,是押上了一切包括灵魂的豪赌。
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秒秒流逝。窗外的霓虹冰冷地闪烁着。
终于,听筒里传来一声极其沉重、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叹息。那叹息里,有被碾碎的骄傲,有深入骨髓的恐惧,更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、只能将最后希望孤注一掷交付给儿子的、沉重的、无言的信任。
“……你……你让我想想……跟你妈……商量……”父亲的声音嘶哑、疲惫到了极点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挤出来的。
“爸!”艾力克江的心猛地一沉,正要再说什么——
叮铃铃——!
办公室桌面上,那台崭新的、用于商务联络的座机电话,毫无预兆地、尖锐地嘶鸣起来!铃声在空旷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、突兀,像一把冰冷的锥子,狠狠扎破了父子间沉重而脆弱的通话氛围。
艾力克江的心脏骤然一缩,一股极其不祥的冰冷预感瞬间攫住了他。这个号码,知道的人极少。谁会在这个时间打进来?
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父亲的名字,又看了一眼那台兀自尖叫不止的座机。
“爸,有急电,我稍后打给你。”他语速飞快,不等父亲回应,便挂断了手机。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中翻涌的不安,他转身,几步走到办公桌前,伸手,拿起了那台还在持续尖叫的座机听筒。